第二章(第10/11页)

“真的啊。”杨云犹豫,“要不我换一本?理论书我读不懂。”

刚进门的男人插话:“既然借了,就读一读。这本书在沙皇时代的俄国,地位相当于鲁迅先生当年的《狂人日记》。”

金老师仍旧是微微地笑,神色很欣赏:“乔老师,亏你想到这么比。”

乔老师?乔六月?杨云想,这个人就是在借书卡片上留下名字的乔六月?

怪不得他身上有泥土和青草的味。好闻的田野味。被阳光晒热的麦田的味。

乔六月借的是一本专业书,孟德尔的《遗传学》。金老师事先已经给他找出来,就放在借书台下面。书是很厚的一大本,而且很新,侧边齐齐的,没有太多被翻过的手印。他低头填了借书卡,把卡片交给金老师,说:“这回要借久一点。”

“你慢慢看。”金老师回答他。

他夹了书,转身出门。田野的气味随即消失,阅览室恢复了往常的沉闷。

杨云只愣了几秒钟,忽然小跑几步跟出门。

“乔老师,”她指指他手里的书,“你怎么看这个?听我们老师讲,孟德尔的遗传学说是资产阶级伪科学,它跟米丘林的生物学说是背道而驰的。”

她说得急切,而且明显传达出一种担忧。在农校,米丘林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楷模,所有师生仰望的榜样,每个人都必须把米丘林学说奉为神明,离经叛道是非常危险的事。

乔六月转身,惊讶地看她。图书馆门口的路灯恰好罩住了他的身体,他的眼睛和鼻腔下方有小小的阴影,下巴显得瘦削,瘦而有力,像耕地的犁头。

“你叫什么?哪个班的?”他问得不动声色。

“兽医班,杨云。”她说。

“回去吧,读完《怎么办》,告诉我你有什么看法。”他用下巴点了点杨云手里的书。

“那我该到哪儿找你?”杨云认真了。

“学校试验田。白天我只要不上课,都会在那儿。”乔六月笑了笑,把刚借到的书举起来,对杨云扬一扬,走开。

杨云这才想起,乔六月根本没有回应她的担忧。他避而不答,是觉得关于米丘林的学说之争不值一谈吗?

农校的试验田是这一带乡村中伺弄得最好的庄稼地,一年四季,地里的稻穗沉得打脚,麦芒硬得扎人,玉米棒子比成年人的小臂还长,棉花能收到二百斤出头。据说去年菜地里长出一只南瓜,两个学生抬进食堂过称,五十斤的秤砣愣是没有压住,秤杆啪地翘上去,差点把其中一个学生的眼睛捅瞎。附近的农民没事就喜欢来看农校的试验田,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老鸦般地在田埂上蹲着,呼噜呼噜地抽着水烟,看满眼的绿色,琢磨农校的人如何下种,如何施肥,如何掐花打枝。他们不服气地说:“娘的个头!我们给地里喂大粪,人家喂白面粉!”

其实喂的是日本尿素。乡下人没有见识过,以为土地跟人一样,抽了白粉就长精神,发了疯地高产,把秤杆压得翘上天。

杨云在一个紫红色的傍晚走到试验田。那一刻,夕阳正在沉沉西落,紫色和粉蓝色的暮霭在半个天空流转,金灿灿的斜晖穿过条状的云层漫射到大地,沿田边笔直延伸的那一排杨树成了小孩子创作的蜡笔画,五颜六色绚丽得不成章法。田野上倏忽掠过一只燕子,倏忽又掠过几只蝙蝠,连长着双层翅膀的大眼睛蜻蜓也赶过来凑热闹,一群一群低低地盘旋,好像遥曳在半空里的微型滑翔机。

乔六月仍然穿着那套灰布中山装,裤脚管一直挽到小腿弯,在稻地的田埂上缓慢游走。他真是走得很慢:腰弯下来,脑袋侧勾,不错眼珠地盯着田里正在扬花灌浆的稻穗。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半尺长短的剪刀,中山装的两只大口袋里还鼓鼓囊囊塞着好些东西。他不断地在田埂上停住,有时候走下田埂挤进稻地,低身细看某一株穗子,将它握在手中,跟前后左右的稻穗比较,决定取舍。在这个过程中,他非常专注,又显得犹豫不决,左右看看,再退后看看,还眯起一只眼睛,木匠吊线一样地看。在稻田里数以万计的长势相同的稻穗中,他想要找出一株超凡脱俗的群体优胜者,不是容易的事情。

杨云迎着夕照扬手召唤:“乔老师!”

乔六月抬头看见她,做个手势,要她稍等一等。他勾着身子在选中的稻穗上忙碌,动用了剪刀,好像是整穗什么的。他动作轻柔,从容不迫,一丝不苟,远远看去,凝神到连呼吸都屏住了一样。用完剪刀后,他随手放进裤兜,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个小纸袋,吹开,小心翼翼地套在修剪过的那株稻穗上,再掏一枚回形针别住袋口,最后掏出拴了细绳的小纸片,用铅笔头匆匆写几个字,挂上稻株。

做完这一切,他直腰,把身子用劲往后仰了仰,用劲呼吸,再走回田埂。踏上田埂之后,他最后回望稻田里凭空兀立的纸袋,搓搓手,神情满意。

乔六月沿着田埂轻轻松松往大路边走过来时,杨云却一直心惊胆战地盯住他裤兜里鼓出来的那把剪刀。她担心刀尖会不留神刺伤他的哪儿。如果不小心在田埂上绊上一跤,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杨云自己笑起来,觉得这种担心实在莫名其妙。

“我读完那本书了。”她把两手插进土布缝制的裤袋,脚尖原地转两个半圈,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活泼。

“哪本书?哦,《怎么办》。你还真当是老师布置作业啊?”乔六月笑。

“我啃了三个夜自修!”她夸张。

“有收获?”

“世界上有没有洛普霍夫那样的人?如果大家真能分享面包,分享爱情,是不是理想中的共产主义?”她仰望乔六月,目光闪亮。

乔六月轻笑一声:“我打赌你没有谈过恋爱。”

杨云大胆回击:“我也打赌你。”

“我不会中招,幻想世界上有爱情乌托邦。我让你读这本书,不过是希望你了解俄国革命党人的初期理想。说实在话,如果革命从狂热开始,我们很难想像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就比如一个人总在发烧,体能会迅速消耗,本来可以活八十岁的寿命,四十岁或者三十岁就完了。”

“可我还是觉得洛普霍夫令人崇敬。他能够假装自杀去成全韦拉的爱情,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乔六月谈的是“革命”,而杨云的思路始终是在“爱情”这两个字上打转。她已经二十一岁,爱情已经在身体中关得太久,只等着有一天喷薄释放。奇怪的是,在那个革命热情如山洪爆发的年代里,她爱上的乔六月,却出语惊人地把革命比喻成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