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7页)

休学将近一年之后,杨云只能跟着低一个班级的同学上课,从解剖兔子和辨认牲口的生殖器官学起。课程是熟悉的,老师和同学却是陌生的。曾经教过杨云的老师也调走了,据说去当了地区畜牧站的副站长。在那个年代,仿佛到处都需要人,人被调来调去,今天在这儿,明天又到了那儿,都是常事。所有的人都没有家的概念,一切都要服从党的安排。

这么看起来,育种学专家乔六月被调去省城,也在情理之中。

杨云无牵无挂地投入学习。虽然是女生,但是她在全班同学中成绩优良。有同学向她讨教经验,她想也不想地说,因为她不谈恋爱。结果这句话成了农校的一个经典,老师们屡屡拿此话教育学生:瞧瞧,人只有一副心思,一心是不能二用的!

罗想农满周岁时,做父亲的喜滋滋带着他照了一张相,而后把相片寄给杨云看。“他能够从照片上辨认出你,很清楚地喊‘妈妈’。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本书。你母亲说他将来是当先生的。”罗家园在信中简洁地写道。

杨云不无惊奇地看一眼照片。她想不出来自己跟照片上这个圆头圆脑的男孩子到底有多大关系。这个不请自来的生命,称得上残忍的扼杀了杨云刚刚萌芽的爱情,以及她有可能美好和浪漫的一生。

杨云把照片很随便地扔在箱子里,裹在补丁摞补丁的袜子和内裤当中。有时候急着找袜子,手伸进箱子翻来翻去,照片被揉出折痕,孩子的脸看上去四分五裂。

还有一次,她打开箱子时,同宿舍的姑娘眼尖,看到了照片,一把捞出来:“这就是你的孩子?天哪,他多可爱!”杨云笑笑,拿回照片,轻飘飘地又扔回箱子。

杨云从农校毕业回家,罗想农差不多快满三岁了。他穿着外婆手缝的背带短裤,裤子的一侧被铁钉之类刮出三角形的洞,外婆用一块花布头补上,补得很艺术,像是特地绣上去的花。一件蓝白条纹的圆领汗衫,领口毛了边,白底子也泛出黄色,小了一号,略带紧迫地套在他身上,大概还是去年穿过了一夏天的旧衣。白底黑帮的搭袢鞋干干净净,一望而知鞋子的小主人不是调皮捣蛋的货色。脑袋圆圆的,梳着老成的小分头,五官像极了罗家园:粗粗的眉梢上长出一个有力的三角,眼睛有一点点鼓,甚至左脸颊上也有个酒窝,不过不是枪伤,是小孩子才有的真正的酒窝。总体上说,他长得比同龄孩子明显高大,看人的时候总是微皱眉头,一脸严肃,显得有些早熟。在外婆的指导下,他会坐在小凳子上剥毛豆,会张开两只小手帮外婆绷毛线团,知道把自己脱下的鞋袜放整齐,甚至还能够认识十来个简单的方块字。

杨云到家时,外婆帮着从罗家园的自行车上卸行李,小想农一声不响地凑上去,抓住一只沉甸甸的网袋,脸胀得通红,要往家里拖。外婆大声称赞:“我们想农多孝顺啊,这点点小就知道帮妈妈做事了!”一边就朝杨云丢眼色,让她趁势夸孩子两句,母子联络感情。

杨云却一步跨上前,掰开孩子的手,把他拨到一边:“网袋里是书,拖坏了怎么办?”她的声音透出一种尖锐急躁,说出口的刹那,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过份。

孩子不知所措地站着,绞着自己的双手,用眼睛去看一旁扶着车的父亲。罗家园沉默,仿佛在妻子和儿子之间,一时不知道责怪谁才好。

如此,杨云心里更加恼火。事情再糟糕不过,回家第一天,她就把自己放在了跟父子俩敌对的一面。此刻这两个罗姓男人的沉默,有着内在的巨大张力,将她罩住,盖严,令她觉得呼吸不畅。

这孩子到底像谁啊?杨云绝望地想。他才三岁,已经成熟得可怕。他知道用行动向母亲讨好,知道把委屈无声地传递给父亲,知道在母亲和父亲之间寻找平衡。你看他那双惊惶的眼睛,那副扁着嘴巴、鼻孔一张一张却忍住不哭的模样,哪里还有一点点小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啊!

很久之后杨云才意识到,儿子这副闷头闷脑的性格,是从小跟随守寡外婆长大的缘故。老人家的逆来顺受、知人识事、勤勉操劳,影子一样投射到了年幼孩子的心上,让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隐忍。跟这孩子在一起,杨云深感压抑。她本来就对他缺少爱意,如此一来,情感上更加疏离。甚至她每次跟孩子单独相处时,都憋不住有一种欲望,想要伸手打他一个耳光,把他打得哇哇哭出声音。

有利的情况是,杨云不需要为她和孩子的关系过多烦恼,因为她到家第二天就投入了紧锣密鼓的工作:农林局要给每个乡里都配备畜牧兽医站,杨云必须去到乡里做培训工作,速成一大批可以为牲畜们配种绝育打防疫针的技术骨干。杨云从毕业之初就成为权威,胡子拉碴的男人们一脸恭敬喊她“先生”,紧赶慢赶围着她打转,这使她很不习惯。开初她还脸红,要求别人喊她“小杨”,或者是“杨同志”,后来见人们不肯改口,也就惯了,默认了这个过于隆重的称呼。

整整两个月时间,杨云把青阳所有乡镇跑了个遍。兽医的需要量很大,因为国家一个劲地伸手向下面要猪,要猪肉,拿这些猪肉去跟苏联老大哥换钢铁,换发电站,换桥梁铁路和飞机大炮。新中国实在太穷,除了故宫里的宝物,能够拿出去跟人家交换的,也就是这些贱生贱养让人吃进嘴巴的东西了。

猪肉,猪肉!要多,要快!要更多更快!多少猪肉才能够换回来一座发电站呢?杨云不知道,她明白那是个天文数字,读起来舌头都没法打弯儿的数字。完成这些数字,她和她的同事们需要日夜不停地忙。

从前农村里的猪大都是散养,就好比养条狗一样,放它们在田头沟畔随便遛跶,有剩的给它们吃两口,没剩的自己啃庄稼。猪长得慢,也瘦,骨架子啷当,杀头猪剐不下多少肉。杨云带着乡镇干部们挨家挨户动员农民改圈养,猪光吃不动就肯长,环境还卫生,攒了猪粪又能肥庄稼地。前景当然好,道理也都懂,可是要改变千百年的习惯是不容易的事,杨云和那些干部们嘴皮子磨破了好几层。

圈养的事情还没完,上面又来了指示,号召给全县公猪们做绝育手术,催肥。这事儿更不好办,农民们不愿意,千方百计藏起小猪不让劁。这怎么行?行政命令谁敢不照办?乡里出动了民兵,散出去角角落落篦头发一般地查,全县范围内的公猪们无一漏网。

劁过的猪的确长得飞快,可是问题接踵而来:种猪没有了,小猪也不再出生了,生猪存栏量飞快地往下降。杨云跟罗家园吵,指责他不按科学规律办事。罗家园苦恼地摊着手,说他身为局长不能不按党的指示办。结果火速派人赶到外地去,高价买了种猪回来,再赶着畜牲们大干快上孕育后代,直到它们累得头昏眼花精尽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