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6页)
他把热腾腾的粥盛进一个深口瓦罐,抱在怀中,回到猪圈。母猪已经顺利地娩出四只小猪,两只纯白,一只纯黑,还有一只是黑白花纹。它像生育中的女人一样,扭动和呜咽,眼神痛苦,大汗淋漓。罗想农走进去时,它的产门正鼓出一个包,而后一只小花猪带着血水和胎盘呼地一下子滑出来。杨云眼疾手快地拣起猪崽,拿一团棉絮三两下擦去它身上的污秽,还扒开它的小嘴巴,把手指伸进去掏了一圈,掏出嘴巴里的粘液,确信小东西有了呼吸时,才将它放到那堆干草上,和它的四个哥哥姐姐躺成一排。
“要先喂它吃点儿吗?”罗想农抱着瓦罐,拿下巴点点眼前疲倦不堪的母猪。
“不用,等完了事再喂。”杨云的手已经抓住探出头来的第六只猪崽。
“我的天,”罗想农惊叹,“它能生这么多!”
“起码还有六只。”杨云手脚利索地忙碌。
“还需要我做点什么?”
杨云回头,惊奇地看着罗想农:“你干吗不回去呢?回去陪你爸吧,这儿太脏,脚都没地方站。”
“我可以帮你烧水。”
“用不着”。她回答得不无生硬。“猪又不是人,完事了它会自己料理这些娃娃们。”
“那我陪着你。”
杨云微微忸怩一下,大概不习惯这样的温情。第八只小猪崽落地后,她坚持要求:“你还是回去吧,这儿真不需要你。”
罗想农明白她不是客气,如果她说“不要”,那就是真的不要,对峙下去她可能就会生气。罗想农只好放下瓦罐,怕凉了,又抓几把稻草盖好,然后转身离开。
出了猪场那两扇摇摇晃晃的木门,罗家园很意外地站在门外。他好像一直在这里等着罗想农出来一样,脸都冻得发了紫,手抄在袖笼里,两只脚轮换地跺在地上,姿态僵硬,像个跳来跳去的木偶。
“爸!”罗想农惊讶。
“那双雪地靴,她穿着合适吗?”罗家园探身看着门里。其实猪圈在里侧,他什么都看不到。
“还没空试。在忙接生。”
“天冷啊。猪圈里真像个冰窟窿。”罗家园说了这句话。解释他为什么要托人买那双靴子。
罗想农劝他进去看看母亲。“既然都来了。”
罗家园摇头:“不了,她那个脾气。”
父子两个沉默着往回走。罗家园走在前面,罗想农紧跟在后。罗家园因为袖了手,身子自然是往前佝着的,旧卡其布的棉袄后摆就硬生生地翘着,走一步,忽扇一下,像一只蹦跳在麦地觅食的大鸟的尾巴。不知道是不是走得急了,他没有戴那顶油腻腻的黑呢的干部帽,短短的头发茬在寒风中一根根地竖着,耳朵边沿有一圈冻疮,有一处已经溃烂,红肿发亮,其余部分是皱缩的,腌制过的咸鱼似的。
小年夜,罗卫星探头探脑地过来找罗想农。“哥,我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罗想农已经在家里呆得百无聊赖,扔下书便跟着罗卫星走。走到食堂小仓库和水杉苗圃之间,看见一间毛竹搭盖的堆放杂物的工具棚。罗卫星用藏在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门,招呼哥哥:“你进来。”
门头低矮,罗想农弯了腰才走进去。棚屋没有窗户,一搭眼,里面黑乎乎一团,有一股冰凉和潮湿的霉味。一只老鼠拖了足有半尺长的尾巴,从他们脚前嗖地一声窜过去,不见了踪影。罗卫星大声跺脚,意在警告其余老鼠:有人进来,小心为妙。
片刻,罗想农的眼睛适应了昏暗,发现棚屋里堆放的东西似曾相识:竟然是乔家用过的那些家具。有一张抽屉把手上缠着彩色尼龙丝的五斗柜。有两个用毛竹片做成的书架。芦竹捆扎成的床垫靠墙竖着。几只带靠背的小竹椅,漆了黄颜色的漆,一个摞着一个叠放。土红色的宜兴紫砂罐里甚至还斜插着几枝芦苇,干枯的芦苇花沾满灰尘,像几团破败的棉絮。
罗卫星跨过满地的盛放锅瓢碗筷杂物的箩筐,走近那个几近散架的五斗柜。“哥,你来搭把手。”
罗想农过去,帮他把摇摇晃晃的柜子挪开。柜子后面露出两个藤编的方筐,严严实实盖着棉絮。罗卫星弯腰把棉絮揭开:满满两筐,都是乔六月曾经在实验室里四处藏掖的书。
“是乔麦子要我交给你的。”罗卫星扭头看罗想农,神情里带着兴奋和讨好。
罗想农的心里猛然一动。乔麦子还记得他的爱好,记得他跟她父亲那些亲密相守的时刻。这么说,乔麦子对他的拒绝背后,还隐藏着一些别的东西,拉扯到极细却怎么也割不断的东西。
罗想农沉默地站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时空转换,他恍惚是站在乔六月的种子实验室,四周是高及屋顶的搁架,放满了贴着各色标签、排列成行的广口玻璃瓶,数以百计的写有编号的纸袋,一屉一屉已经发芽长叶的秧苗,桌上的天平,台历记事本,窗台上用来杀死无用花粉的酒精瓶,玻璃试管,洗得很干净的毛笔。黄昏的光线透进窗户,乔六月在椅子上坐成一个半躺倒的舒适姿势,笑吟吟地跟他说话,黝黑的皮肤在脸上绷得很紧,显得年轻,健康,生气勃勃。他身上飘出汗液的气味,田野中泥土的气味,化肥和除草剂的气味。
他重新用棉絮盖好那些书,带着罗卫星离开棚屋。晚上,天黑透了之后,他从家里带了一副扁担绳套,返回原地,把两个沉甸甸的书筐挑回家。
半夜里他梦到乔六月回农场了,扛着一把铁锹,在菜地、竹林、猪场、苗圃各处转来转去,这儿挖挖,那儿刨刨,寻找丢失的书。他拼命地追着乔六月,要告诉他,书在自己手里,可是他的脚重得像带了铁镣,越着急越走不上前。他跟乔六月之间始终隔着一个目力能及但是无法靠近的距离。
他急得醒了,翻身趴在床沿上看,两个藤筐好好地搁在床下。他忽然想到,几年之前,乔六月就是在小年夜的日子被抓走的,陈清漪也是在这一天的夜里失踪不见的。他想,乔麦子选择在今天向他移交这些书,是不是有提醒他的意思呢?这个举动的背后,到底是爱还是恨啊?
这个春节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农场。两年之后他毕业,分配到青阳县医院。再隔半年,“四人帮”打倒,老干部们“解放”,罗家园和杨云双双调回县农业局,罗家园仍旧任局长,杨云在下面的县畜牧站。
说起来也怪,父亲母亲分为两个家庭生活,却从来没有提过“离婚”这两个字。是遗忘了呢,还是人老了就不把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放在心上了?两个家庭之间,罗想农和罗卫星都是桥梁,不时地来回往返,传递一些必要的信息和少许的物资交换。甚至,乔麦子的数理化功课有困难,成绩平平的罗卫星解决不了,他会在罗想农下班后送过来,盯着哥哥解答完毕之后,再带回去向乔麦子报功。但是罗家园和杨云之间不照面。乔麦子跟罗想农也不照面。他们互相躲避,就好像宇宙中的星球各自运行在不同的轨道,碰撞便会引出灾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