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6页)
不谈杨云。不谈批斗坐牛棚劳改那些带疮疤的话题。人身上总有几处阿喀留斯的脚踵,轻易碰不得,他们也没必要彼此再伤害。
有一回,他们提起了当年供销社常卖的最昂贵的一种酒:竹叶青,从酒的颜色说到了酒精度,说到了价钱。罗想农说那种酒每瓶总要卖七八块钱。乔六月反驳说,何止,超过十块。
“全农场,只有王六指那老家伙能够买得起。每个月他起码要买两瓶。”罗家园竖起两根手指。
“南下干部嘛,工资高啊,又是单身。”乔六月说。
“扯蛋吧,南下的时候他就是个山东民工。”罗家园吐掉嘴巴里的茶叶梗子,神情不屑。
“听说他不结婚是为了方便搞女人,都是去外面村子里找,完事了给钱,是真的?”
罗家园很异样地看了乔六月一眼,沉吟了好一会儿,小心问他:“那件事,你真的不知道?你也猜不出来?”
乔六月木头木脑地:“什么事?”
“陈清漪。”罗家园很坚定地说。
乔六月瞬间愣住,太阳穴上有一根青筋噗噗地跳起来。
“也难怪,多少年你都没有跟我们联系过。”罗家园叹口气。
乔六月不说,不动,身子戳在椅子上,像一尊没有活气的木头人。
“不说了,说也是白说。那个老流氓罪有应得,文革没结束就偏瘫了,受了两年的活罪,最后在医院里翘的辫子。”他探身去看乔六月:“老乔你没事吧?”
乔六月又一次山崩地裂地咳嗽,人咳得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要把自己甩过来折过去,叠成一尾痛苦不堪的泥鳅。要让自己变成一颗核弹,在这个令他失望的地球上痛苦地爆炸。要把自己炸成碎片,炸成粉末,炸成最微小的尘埃,在宇宙中永远消失。
最后,他的口中涌出一股血,粘稠而鲜红,砸在地上,像一团破碎的心脏,像一滩扯烂的肺叶。
乔六月住进了医院,是肺癌晚期。
二十一岁的乔麦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弄懵了,除了背着父亲哭泣哀伤,她简直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灾难。延医请药,专家会诊,商定治疗方案,一切场面上的事情都由罗想农撑了下来。罗家园已经退休,杨云从来不善交际,罗卫星一辈子都是家中的甩手少爷,作为长子的罗想农,在这个家庭中的中流砥柱的位置,就是从此时开始确立,并且如影随形,成了他终生甩不掉的责任。
乔六月拒绝开刀化疗,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决绝。
罗想农觉得自己完全能够理解他,换一个位置,如果他是乔六月,他也会这么做。“好死不如赖活”是很多中国人的哲学,而乔叔叔应该是一个特例,他原本就应该区别于庸常,活出属于自己的非凡。
还因为罗想农不忍心、不想、不愿意看到一个化疗之后千孔百疮的乔六月。那个头戴草帽穿行在金黄色麦地里的,面孔年轻而专注的阳光之子,他人生的第一个榜样,第一个导师,第一个偶像,他不愿意这个人受尽痛苦之后还要留下一具骷髅样的身躯,毫无生气毫无意义地喘息着,孤单潦倒,仅仅成为一个名字的象征。
“乔叔叔,”他俯身在乔六月床前,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你是个英雄。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想索要,很少人敢于放弃。”
乔六月哑声地像拉风箱一样地笑:“想农你这个家伙,你怎么就不是我的儿子呢?你是我儿子多好……”
他一激动,气就憋住了,脸发紫,呼吸声扯成一片一片的,破碎而艰涩。
他仍然不肯跟杨云见面。他的肺不好,癌细胞已经转移,视线开始模糊,脸色焦黑,脖子上腋窝里鼓出核桃大小的淋巴结,但是他的听觉依旧敏锐,从病房外面形形色色的脚步声中,他能够一下子辨认出杨云到来的动静。这时候,他不管自己正在吸氧或是输液,敏捷地翻身朝里,把脑袋埋进枕头。
杨云肯定要追到床里,她不能够接受乔六月的逃避。
乔六月再转身,“嗖”地一下子把被单拉起来,没头没脑地裹住自己。他这时候的动作,一点都不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杨云在床边站着,脸气得通红,愤怒地责问:“老乔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都把你的女儿养到这么大了,我对不起你吗?你说说,你说!”
乔六月在被单下喘气,肩膀起伏得艰难。
杨云跺脚:“我想不通!老乔我真想不通!你必须跟我说明白!你今天不说明白我不走!”
她动手去掀乔六月的被单。后者却死命地拉住不放。两个人拉锯一样地争执,相距咫尺,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就是隔着一张被单照不上面。乔六月不知道哪来的这份力气,他的双手举在脑袋上,紧捏住被头,卡着不动,就像用铁钳钳住一样。杨云气急败坏,她恨不得用劲搡他,恨不得把他连床带人掀翻,好看明白他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一旁的罗家园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扯杨云的衣袖:“他都这个样子了,你就遂了他的心意吧。”
杨云很冲动地对着罗家园叫:“你不要装好人!当年对不起老乔的是你,他把账算到我身上是错的!他简直错到爪哇国了!”
罗家园很尴尬:“杨云你胡搅蛮缠啊?”
杨云说:“谁让他不肯见我?他人有病,脑子又没有病,他这样子对我,太狠了,太伤我的心了!”
做小辈的罗想农在旁边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他此时的感觉很奇怪:杨云像个小孩子,乔六月也像个小孩子,他们摆出了彼此伤害的架势,实际上正相反,他们还在相爱着,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悲伤和绝望的人。他们的冲撞,他们的背离,他们的拒绝,都缘于他们对爱人的无法表达的忠诚。他们之间有很多话没法说,说不出来,卡在心里,以至于一个人的身体长出了癌症,另一个人的心里汩汩流血。
是这样的吗?这是罗想农的判断,他不能确定是否属实。
两个月之后,乔六月离开人世。
乔麦子倒没有过份悲痛。自从她父亲的诊断书出来,自从乔六月拒绝治疗,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她就知道这一天必然到来,迟早而已,过程的短长而已。她十岁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二十岁重见父亲的面容,悲喜总是在猝不及防中发生,她已经有了适应能力,知道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的突兀,讲不了任何道理,个人的力量无法左右。
乔六月的临终遗言,是要求罗家园帮忙找个葬身的地方,地点必须在江边良种场。
杨云的倔脾气这时候又来了,她不准罗家园插手乔六月的丧事。她对他说:“你不干净。”真的就是这么说的,罗想农亲耳听到。他当时吃惊不小,心里立刻怦怦发跳,神经紧张,手心出汗,怕父母之间有要一场恶战。还好父亲表现得异常懦弱,他一个人端坐在角落里,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一句话不说,一步也没有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