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5/12页)
他想得头胀,想得心中绞痛,浑身瘫软。
天黑下来之后,做完了手术的兽医系老师被安排到招待所休息,罗想农不放心“童童”的情况,从招待所里搬了一张竹躺椅,安放在水池边上,准备通宵露宿。
武汉的夏天,愈夜愈热。天空中如同倒扣着一屉密不透风的蒸笼,闷得人无法痛痛快快呼吸喘气。汗水憋在皮肤里,皮肤摸上去粘手,像涂着一层稀薄的胶水。汗液有气味,蚊虫最喜欢,嗡嗡地围着罗想农飞来飞去,找准地方后,毫不留情就下口,被叮咬的皮肤立时鼓起一个疱,痒得人忙不迭地抓挠。水池边是荒地,荒地上长着杂草,也招蚊虫,一大群一大群,盘旋飞舞,轰炸机一样凶猛。除此之外,蛐蛐儿,纺织娘,金铃子,青蛙……都聚在草地上欢宴闲聊,小东西们不怕热,越热越来劲,你方唱罢我登台,拼着命地比嗓门,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叫声搅得罗想农五心燥热。倒是萤火虫很安静,无声无息地从水池上空掠过去,划出浅绿色的银亮的光线。如果有几只同时起飞,光线在空中错落交织,看起来就像一支无形的荧光笔凌空写出的草书。
乔麦子洗过了澡,穿着白棉布的宽松睡裙,裙袂飘飘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两根已经点燃的艾条,一根盘在罗想农的脚前,一根放置在躺椅的背后。黑夜中,罗想农看见两颗火点红艳艳地发亮,接着在他的前后各有两股青白色的烟雾升起来,一团一团地盘旋上去,飘散,弥漫,最后在他的头顶上空汇合,平织成一片纱幕。艾条的气味冲进夜色中,强烈,浓郁,刺激,罗想农忍不住地打个大大的喷嚏。
乔麦子慢悠悠地说:“水边蚊子多,蚊香不管用,还就得靠这种艾条。小时候我们在江边良种场,一个夏天,鼻子里闻到的全都是艾条味!”
从前,夏天,艾条曾经是生活中重要的东西吗?罗想农记不清楚了。那个时候,他为自己的前程焦灼,为父母亲之间的不和谐焦灼,还为一些更加宽泛的、说也说不清楚的事情焦灼。他无心顾及身边的细微末节,包括夏天的气味,艾条燃烧后的气味。
身边的水池中,隐约可见波光敛滟,还可以感觉到两个小家伙无声无息地游动。天色未曾黑透时,刚刚开过刀的“童童”被放回水池,罗想农看见“南南”飞快地游过来,用长吻轻触“童童”的身体,殷殷之情昭然可见。当时他鼻子一下子发了酸,他想豚类之间的情感并不逊色于人类,如果会说话的话,它们之间不知道会交流多少哭诉和安慰的词语呢。
乔麦子又自语:“今天兽医给‘童童’用的是卡那霉素,希望这种药对它有用。”
罗想农轻叹一口气:“它疼成那个样子,我看不过去。我们这么做,真不知道对它是帮助还是伤害。”
乔麦子笔直地站着,脸朝着罗想农的方向,因为天热的缘故,听得出来她的呼吸有一点点急促。在她脸部的上方,有两粒珍珠一样幽然的光亮,那应该是她的眼睛。也只有在黑暗中,在无尽头的深处,乔麦子才会这样坦然无忌地盯视他。
“其实,”她想了一会儿,开口说:“地球上每一次科学的大步前进,都会伴随血和火的死亡。必要的牺牲会换来真理的发现。还有很多时候,一个古老物种被发现的同时,就是它消亡和毁灭的时刻。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伤害而不去研究我们生活的地球。我们总是希望未来会变得更好,总想用我们的研究去推动未来变好。这个巨大的希望,就是我们今天做这一切的起因,是我们的动力和支撑。”
罗想农默不作声,心里却有几分欣喜。已经很多年了,乔麦子从没有开口对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他想她真是被白鳍豚迷住了。他意识到她身上流淌着浓烈的宗教精神,为科学奉献全部的清教徒式的坚韧,也可以说是悲壮。这样的一个女孩,他想不出来日后她的生活会过成什么样子。
“麦子,”他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改变了很多啊。”
乔麦子语气平淡地回答:“因为,我要自己给自己打气。如果不这么想,今天这场手术我同样坚持不下来。”
罗想农没有说话,欠身拿起脚边的艾条,把它挪到离乔麦子更近的地方。
青白色的烟雾开始裹缠住乔麦子的腿,慢慢又像长龙一样沿她的身体生长和盘旋,她的白色衣裙搅和在烟雾中,雾和人溶于一体,虚虚实实,飘飘渺渺,罗想农竟觉得,此时此刻,置身在炎热的水池边,不那么真实,有点像梦。
他很坚决地、不由分说地把乔麦子劝回宿舍,自己躺在藤椅上半梦半醒地捱过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他被树林里喜鹊的叫声闹醒,赶快起身到池边寻找“童童”,发现它还幸运地活着,沿着池壁缓缓游动,不活泼,但是呼吸平稳,显得不那么萎靡难受了。
罗想农的心里,也重新有了光明和希望。
接下来,他在武汉水生所住了整整半个暑假,期间一直照看着“童童”,到它完全复原。半个月中,他协助乔麦子为两条白鳍豚建立起了健康监测档案,做了血液生化指标的研究,心电图图形的研究,成年雄性豚“南南”的生殖激素变化研究。回南京之前,他告诉乔麦子说,寒假他会再来,把“童童”带回南京。
他再也没有想到,还没等到寒假,元旦刚过,一场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突袭武汉,“童童”居然在一夜间活活冻死。
豚类是恒温动物,靠皮下脂肪的厚度调节体温。对于这种较大型的水下生物来说,冬季本来应该是它们适宜生存的季节,“童童”在艰苦地度过了武汉的酷暑之后,为什么偏偏在冬季来临时死亡?
乔麦子写信向罗想农报告:“白鳍豚过冬前的皮下脂肪厚度应该在四厘米以上,可是经解剖发现,‘童童’的皮下脂肪仅有一厘米左右。它受苦太多,健康太差,皮下脂肪始终积累不起来,所以无法抵抗突然来袭的寒潮。”
罗想农拿着薄薄的一张信纸,手发抖,欲哭无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再提起关于“童童”的故事,已经需要用上英文中的“过去式”。他知道武汉水生所已经在申请经费给饲养池加盖,希望可以夏天制冷冬天供暖,给白鳍豚创造一个恒温下的环境。可是他的“童童”没有赶上。它提早一步进入了人工饲养的水池,也因而提早迈进了不可知的天堂。
三四年的时间过去,长江中再没有捕获到一头活体白鳍豚。“南南”在武汉水生所孤独地活着。而南大罗想农的研究室里,饲养池空空如也,阳光暴晒和冬季冰冻让池壁的水泥砖块斑驳剥落。生物系的学生们有时候会把废弃的实验用品堆放在池中,也有时候会在里面养一笼实验鼠,一笼即将上解剖台的兔子,甚至还曾经养过一只实验羊。那些新来的学生中,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一头名叫“宁宁”的美丽白鳍豚在这里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