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6/12页)

罗家人的生活波澜不惊。七十岁的罗家园开始丢三落四,偶尔出门还会走迷了路,满头大汗地寻到家门后,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罗想农问他为什么不找警察帮忙?他羞愧万分地回答,心里一紧张,把门牌号码也忘了,想问路都不成。此后罗家园惭惭变得胆怯,变得优柔寡断,粘粘糊糊。偶尔罗想农带他出门办事,购物或者是交费,他总是下意识地、寸步不离地跟在罗想农屁股后面,儿子往东他往东,儿子向西他向西。杨云有一回碰上父子俩出行,看见他们一前一后步态一致的样子,惊讶不止,过后询问罗想农:“你爸怎么回事啊?那么机关算尽的一个人,老了老了,倒成了你的跟屁虫了?”罗想农不回答,心里想,父亲变成这个模样,难道与四分五裂的家庭没有关系?

罗卫星跟一个名叫桑德拉的法国女孩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还办妥了去法国的签证,跟随桑德拉千山万水地到了巴黎,盘恒在艺术家聚集的蒙马特高地。不过半年,无法融入潦倒混乱的高地生活,跟桑德拉潇洒分手,晃晃悠悠独自回家。他不无感慨地告诉罗想农说,千好万好还是自己的国家最好。他恢复了自由之身,立刻就陷进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颓废境况。有好几次,罗想农撞见他身边跟着不同年龄不同装扮的妖娆前卫的艺术女孩。偶尔罗想农忍不住说他,他就很无奈地摊开手,回答道:“我想拒绝,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拒绝!”罗想农仔细一想,似乎老弟说这话也并不是矫情,他这个人的天性柔美奢糜,他不招女孩子,女孩子们反过来喜欢招他,就是如此。

罗想农身在南京,一只眼睛却总是向着武汉,遥遥地关注着乔麦子的一切情况。她在哪些期刊上发表论文了。她的哪项研究成果被国内外同行认可了。她二十五岁当研究助理,不到三十岁荣获武汉“青年科学家”的荣誉。她被评为生物学界最年轻的副研究员,独当一面地领导一个人工繁殖白鳍豚项目小组。她代表国内青年科学家前往瑞士,出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大会……

乔麦子是孤单的,却又是优秀的,她已经在皓首穷经的科学道路上走得很远,可以想像她还能够走得更远。

可是她的私人生活在哪儿?她的白头偕老的爱人在哪儿?

罗想农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罗卫星和乔麦子,一个的情感世界是富矿,富裕得有一点穷奢极侈;另一个人的心灵土壤却贫瘠,荒凉得寸草不生。罗想农每每想起他们,将他们的状况拢到一块儿比较,心里就觉得荒唐,不真实。

时不时地,他把电话打到武汉水生所,借着询问课题情况的由头,似乎是漫不经意地,问起乔麦子的私人问题。乔麦子跟他的交往向来公事公办,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就更加的冰冷简捷:“没情况。还这样。”有一次她烦了,干脆对罗想农宣布:“在‘南南’没有找到伴侣之前,我不会结婚。”

罗想农放下电话,心里被惊得轰轰作响。他想乔麦子饲养“南南”太久了,是不是感情投入进去太深了。他又设身处地想,乔麦子呆在水生所,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白鳍豚,优秀的合适的男人离她太遥远,这也是个大问题。

可是乔麦子的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呢?罗想农不知道,想不出来。

同样的时刻,一向都是少言寡语、影子一样生活在罗想农身边的李娟,忽然之间却往罗家人平静的生活中砸进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激起巨大的漪涟。

有一天,李娟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把电话打到罗想农的教研室里,找他。“无论如何,请你抽空来一趟。”

主任是个婆婆妈妈的老好人,见面先夸了一通李娟的认真和严谨,又孜孜地询问罗想农对家庭生活是否还满意?夫妻之间的关系算不算很融洽?李娟对工作对同事有没有什么特别想法?

罗想农坐直了身体,预感到接下来的话题恐怕不会轻松。

果然,主任压低声音告诉罗想农:“你知不知道李娟用刀子割伤过自己?”

罗想农一惊,差点儿从椅子跳起来:“什么时候?”

主任不无责备地看着他:“不止一次了。手腕上有伤疤,同事在澡堂里发现的。”

罗想农喉头堵塞,心脏狂跳。是的他没有发现,因为他碰不到李娟的身体。从李娟调来南京之后,几年当中,他们之间没有行使过夫妻权利。不是他不想,是李娟失眠严重,身体极度虚弱,他不敢触碰她,怕她厌烦,怕她愤怒,更怕她拒绝。拒绝实在是一件很失自尊心的事。罗想农从小被母亲鄙视,心理上比别人来得更加敏感和脆弱。

当晚回家,罗想农用身子把李娟逼到墙角,强行掳起她的衣袖,清楚看见了她手腕上两条凸起的伤痕,细长,淡红色,成斜斜的十字交叉状,宛如两条纤细的皮肤透亮的爬虫。

罗想农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明白他对李娟做得不够,实在实在是不够。一个做丈夫的人,连妻子手腕上的自残伤痕都从未察觉,他又怎么能认清她在精神的一个存在?他们之间如何谈得上琴瑟相合,心神相交?

半是恳求半是强迫,罗想农把李娟架到了医院。诊断结果让读过医学院的罗想农如雷轰顶:重度抑郁症。

已经是“重度”了啊!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日子里,李娟大脑里的神经递质是如何一点点地稀薄,消失,导致了她的心理功能的日渐低迷,导致她的厌倦,厌世,以至于要拿刀子割开手腕,与这个世界决绝?这个渐变的令人心痛的过程,罗想农知道吗?他有过欲望要知道吗?他了解和爱惜他的妻子胜过自己吗?

罗想农不顾反抗地将李娟一把搂过去,拥着,心里哭,脸上笑,信誓旦旦:别担心,这不是癌症,这种病能够治好,治好了病还能再要个孩子呢,他们夫妻二人的幸福日子还在后面,很长很长呢,长到掰手指头也数不过来呢。但是转天去学校,他把自己反锁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拿毛巾捂着嘴巴大哭一场。“抑郁症”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李娟自己可以不清楚,学医出身的罗想农不可能不知道。透过粘稠的苦咸的泪水,罗想农仿佛看到他的妻子正在他面前一点点地变得苍白,变得透明,变成一缕轻烟一样的物质,了无痕迹地消失在他的生活当中。

无论如何,他要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她。是的,他爱的女人不是李娟,是乔麦子,可是李娟本身没有错,婚姻已经伤害了她,不能再让疾病把她的生命也夺走,这太不公平。

看医生,服药,疗养。氯丙咪秦,麦普替林,百忧解。陪她散步,陪她看电视,不需要她染指任何家务,不在她面前提起任何悲伤沉重的事。重新布置房间,墙壁刷上明亮的小麦黄,台布被套枕巾统统换掉,换上热烈的欢乐的色。每星期买一次鲜花,花朵必须是玫瑰红,粉红,浅紫红。从同事家中要来一只三个月的小狗,希望可爱的动物能逗得女主人开心,也让她闲暇有点事情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