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夫内的雷雨(第3/4页)
但很少有人知道,在各层地层中压缩有这些地层所生成的那些年代的精神能。
利夫内市位于欧洲泥盆系石灰岩地层厚度最大的区域。在泥盆纪,地球上刚刚萌生朦胧的意识,这是一种残暴的意识,无丝毫人道的特征可言。其时在地球上居统治地位的是盾皮鱼类混沌的脑髓。
这种原始的精神能浓缩在无脊椎动物——菊石中。菊石的化石确实充满在泥盆系石灰岩层中。
每一条菊石——都是那个时期一个小小的脑髓,蕴藏着巨大而又凶恶的精神能。
幸而多少世纪以来,人始终未能掌握释放沉积岩层中的精神能的方法。我之所以说“幸而”,是因为这种精神能要是人一旦能够使其摆脱静止状态,那么它就会毁灭整个文明。人们在被它毒化后,就会蜕化为残暴的野兽,听凭卑鄙、盲目的本能的驱使。而这将意味着文明的毁灭。
然而,正如我已不止一次报告人民委员会的,如今法西斯分子已研究出释放泥盆纪精神能和复活菊石的方法。
因为我们利夫内地底下的泥盆系岩层最为厚实,所以法西斯分子准备在此地释放出这种能。一旦他们得逞,全人类的毁灭就再也无法防止。人类将先在精神上,继而在肉体上毁灭。
法西斯分子已经周密、详尽地制订出在利夫内地区释放泥盆纪精神能的计划。然而正如一切最复杂的计划一样,这个计划也同样是最容易挫败的。只要有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没有预见到,整个计划就会失败。
因此,除了必须火速派重兵前来包围利夫内市之外,还应当严令阖城居民改变他们的习惯做法(因为法西斯分子所订计划的全部依据正是利夫内的生活习惯),而采取为法西斯分子所断断料想不到的做法。不妨举一例说明。利夫内的全体公民在就寝前,历来都把鞋子脱在床前,鞋尖朝外。今后应当改为把鞋尖朝里。也许恰恰就是这个细节是计划所没有预见到的,于是由于这件实际上无足轻重的小事,计划便将落空。
必须补充一点,由利夫内泥盆系岩层中自然渗出的(诚然,是极少量的)精神病毒,导致了这个城市的民风较之其他同样大小、同样类型的城市的民风要粗野得多。有三个城市位于泥盆系石灰岩地层之上。这三个城市是:克罗梅、利夫内和叶列茨。怪不得关于这三个城市有这么一句古已有之的谚语:“克罗梅是小偷的宫闱,利夫内使小偷如鱼得水,而叶列茨是小偷的老子。”
法西斯政府派驻利夫内的密使是该市的药剂师。
看完这封信后,我恍然大悟,夏茨基为什么要我把鞋子掉过头去,让鞋尖朝里了。同时我不由得感到害怕。我明白了,夏茨基家的宁静是很不稳固的。他随时都可能发作。
很快我就发现,他发作的次数并不算少。只是夏茨基的母亲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善于在外人面前掩饰这一点罢了。
翌日晚上,当我们围坐在桌子旁喝茶,平静地谈论着顺势疗法的时候,夏茨基拿起牛奶壶,不动声色地把牛奶斟进茶炊的烟囱里。老母亲叫了起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严厉地瞪了夏茨基一眼,说道:
“干吗胡闹?”
夏茨基歉疚地微笑着辩解说,正是把牛奶倒进茶炊这种野蛮的举动是法西斯分子在他们的计划中所绝对预见不到的,从而不消说,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拯救了人类。
“回自己房间去!”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声色俱厉地说道,然后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把窗子打开,放掉屋里牛奶的焦煳味。
夏茨基垂下脑袋,乖乖地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然而夏茨基在其“神志清楚”的时候却非常健谈。我由此知道了他过去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中亚细亚工作,是卡拉-布加兹海湾第一批勘察者之一。
他的足迹遍及海湾的东岸。这在当时来说,算得上是舍生忘死的壮举。他描绘了东岸的情况,标了地图,并在海湾附近寸草不生的山岭中发现了煤矿。
我从夏茨基嘴里第一次知道了里海有一个可怖的、谜一般的海湾叫作卡拉-布加兹海湾,知道了这个海湾的海水内芒硝储量之大是取之不尽的,还知道了沙漠是有可能被消灭的。
夏茨基对沙漠的憎恨达到了一个人所可能有的最大限度,恨得那样的强烈、那样的坚决。他把沙漠称之为干旱的瘟疫、疮痂、销蚀大地的癌、大自然莫名其妙的卑劣行为。
“沙漠所擅长的就是屠杀生灵,”他说道,“沙漠就是死亡。人类是应当懂得这一点的,当然,要是人类没有精神错乱的话。”
听一个疯子说出这样的话,不免感到奇怪。
“应当彻底征服沙漠,应当不停顿地、狠命地、毫不留情地打击它,不让它有片刻的喘息。要不知疲倦地打击它,直到把它置于死地。这样就可在它的尸体上栽培起风调雨顺的乐园。”
他唤醒了沉睡在我心中的对沙漠的憎恨——我童年时代那些经历的回声。
“要是人们把他们用于互相残杀的资金和人力,”夏茨基说,“分出一半来根治沙漠,那沙漠早就销声匿迹了。人们把人民的全部财富,把数以百万计的人的生命,都用到战争上去了。连科学和文化也用之于战争了。甚至连诗歌,人们都有能耐使之成为大规模屠杀的同谋者。”
“瓦夏[10]!”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从她的房间里大声喊道,“你放心吧!不会再打仗了。永远也不会了。”
“永远也不会——这是无稽之谈!”夏茨基出人意料地回嘴说,“不出今夜,菊石就要复活了。你们知道在哪儿复活吗?在亚当面粉厂附近。走,咱们出去散散步,侦察一下敌情。”
他开始说胡话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把他领回房间,给他服了“别赫捷列夫[11]片剂”,侍候他睡下。
至于我呢,急于想早日结束那部长篇小说,好开始写一本关于消灭沙漠的新书。就这样出现了《卡拉-布加兹海湾》的尚未清晰的构思。
我在深秋离开了利夫内。行前,我去向原来的房东告别。
房东老太太仍卧床不起。老头儿不在家,波琳娜送我回城。
天已暮色四合。车辙里的冰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果园已经凋谢殆尽,但苹果树上还挂着泛红的枯叶。被寒冷的夕辉燃亮的最后一朵浮云,正在冻僵了的天空中渐渐熄灭。
波琳娜和我并肩而行,信赖地握住我的手。这个动作使我觉得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我心中不由得充满了对她——一个孤独、羞涩的少女——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