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缬 罗VII(第4/5页)
缇兰挣扎着转回头来直视着他,一字字道:“张将军,你告诉我。”这注辇女子乌油油的头发全散乱了,盖了一脸,却遮不住疯狂而炽热的眼神,令人心惊,“那船是不是……翻了?”张承谦不过半个时辰前刚收到急报,未曾提防缇兰这样一问,脸上神情压抑不住,便索性默认了,道:“眼下生还的只有淳容妃一人。”出乎他的意料,缇兰周身颤抖,却不曾哭泣。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像是点了点头,苍白单弱,如同一枚纸剪的小人儿,大而无光的眼是白纸上两点淡墨,蒙蒙地洇散开来。她顺服地被女官搀了出去。
二月十一,她暂迁进凤梧宫偏殿居住。叛乱起时淳容妃方氏远在海上,凤梧宫内无主,宫人内臣多半逃散了,只是遭了劫掠,倒还干净。张承谦指派了一百五十人昼夜轮值,说是护卫,实为软禁。
进来伺候的宫人说,帝旭在初七日已然崩殂,临去前白刃贯身,仍斩杀了数十名叛军将兵,力竭而亡。凤廷总管方诸随侍在旁,亦亡故了。缇兰倒不意外,只是一切来得太快,她仍觉得懵懂。她戴着枷锁过了半辈子,挣开一重,又扣上一重,永无自由之日。如今这围困了她十五年的牢笼真坍塌了,四顾茫茫,她竟无处可去。
她想起幼年时,每到盛夏,英迦舅舅总要遣人给她送冰盏来。是大块的冰,旋出琉璃一般的透薄碗盏,削下的碎冰砸成雪粉盛在里边,伴以各色珍果香蜜,在终年炎热的西陆是极希罕的玩意。她喜欢那凉滑的冰盏,总是捧着不肯放手,可是捧得越紧,化得越快,不过一刻工夫,全融成涓涓雪水从指缝里漏走了,刺骨寒痛。
她的半生,不过是这样一只冰盏。父母、兄弟、挚友、恋人,所有她要挽留的人们,为着这样那样的缘由,都远离了她。每迈出一步,脚下都有无穷无尽的歧途,各往各的方向去了,到头来,每个人都是孤身前行。
缇兰在凤梧宫住到了七月,禁城内忽然喧嚷起来。淳容妃方氏自海难中生还后,随行御医诊出她怀着近两个月的身孕,只得暂留越州安胎,身体稍见起色,便执意返回天启,此时凤驾已近京畿。
二月至今,整整五个月间黄泉关守军按兵不动,未曾分出一人一骑进京。汤乾自不算心地良善,却也绝不会将北国重关敞开,拱手揖盗。变乱以来,宫内消息封锁得严密,天启城中都说,淑容妃缇兰在乱军中失去了踪迹。纵然他遣了人来,亦寻不到她下落。
缇兰俯瞰着满目创痍的帝都,暮春的薰风扬起她妖娆的长发。她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外头宫人通报,张承谦将军到了。近畿营副帅符义反逆弑君,为帝旭手刃,主帅贺尧遭符义拘禁,解救出来时已伤重濒死,近几月来,张承谦俨然已是帝都中把握兵权的第一号人物。他久不来探视,缇兰心知来意大约不善,然而人为刀俎,她倒不如坦荡些。左右她已是一无所有,也就不必再存着什么畏惧了。
张承谦亦不与她客套,略拱一拱手,道:“请即刻整理简单衣装,末将护送您上路。”缇兰料想着他是来取她性命的,可若是如此,自然不必整理什么衣装,她反而疑惑了,“往哪儿去?”“往北去。”张承谦一笑,硬朗爽快。
张承谦走在前头,她步履匆匆跟着出了偏殿,迂回绕到宫门外,约有三两百军士在外头候着。缇兰幽闭数月,此刻日光兜头盖脸朝她泼下来,不由得微微眩晕,忙遮严了身上松石绿的丝绒斗篷。军士们簇拥着她,沿着那青璃石的宽大步道朝南行去,在霁风馆前正要折向垂华门,南面有车辇仪仗行来,逐渐近了,看得出前头一顶檐子是皇妃的品级。军士们齐齐立定了,一声令下,皆退到步道旁,单膝跪地,独剩缇兰一个伫立原地。
那灿烂华彩的十八抬鎏金飞角大檐子缓缓过了她的面前,忽然停了一停,侧面绯紫的缂金锦缎帘子撩起一角来。檐子内的女孩年纪极轻,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虽是盛妆端凝,神色疲倦,仍看得出眉眼间曾有怎样飞扬的英气。她望着缇兰,只微微一笑,便放下锦帘,檐子重又向前行去。
那是淳容妃方氏,凤廷总管方诸的养女,别号斛珠夫人。彼时她已怀胎六月,腹中的孩子在那年十月降生,命名褚惟允。褚惟允当年十一月即位,称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进封太后,摄政二十二年。张承谦深得器重,到帝允成年亲政之时,张承谦已位至兵部尚书。
那一年黄泉关的冬天来得尤其早,十月就降了雪。
已近日暮,天地远山皆陷入混沌,只有沉重的雪花无休无止,簌簌扑上人的脸来。三两百人的骑队顶着风雪艰难北行,在耀目欲盲的广阔雪原里只是一道蠕蠕的黑线。
两个时辰前,远处就能隐约看见零星火光,却一直到不了近前。直走到天全黑了,才看见营前哨卫。骑队头领勒住了马,掀开雪篷,露出一张虬髯的刚毅面庞,道:“主帅呢?有访客。”哨卫认得是关上的参将张承谦,赶忙肃立行礼,一面偷眼觑看那另一匹马背上的人。即便裹着厚重的雪篷,仍看得出那访客身材矮小,全不是行伍之人的模样。
营房内灯晕柔暖,书卷漫摊了一桌,若不是墙角架上悬着甲胄刀剑,几乎不像是边关守将的居所。多少年了,那个男子还是瘦,伏在桌上,披着的裘衣已滑落了,露出肩背上清峭的线条。
裹着雪篷的人影轻轻在身后掩上了门,踌躇着,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去。桌前的男子已睡熟了,面容宁静,微黄灯光抹消了脸上峻烈的风霜痕迹,看得出少年时温雅模样。他手边搁着只青瓷酒碗,酒清如水,荡漾着奇异银光,甘冽香气幽幽向人鼻端探上来。裹着雪篷的人影探手取过酒碗细细端详,那底下还沉着什么皱缩的东西,经了浸润,舒展开小半,明透淡青,如同纱罗裁成。
那是缬罗,烘干浸酒饮下,一朵可得一梦的奇异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无从挽留,这花朵予人短暂的三个时辰,好让人在梦里重温那些电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难得见的面容。然而,愿意为此付出昂贵代价的人却那样多。这毒药般令人成瘾的花朵,与醇酒一同,每日每夜,不知填补着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男子沉沉地睡着,呼吸匀净。
缇兰脱去了雪篷,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那澄净清凉的酒淌下去,火辣辣地割着她的嗓子,一股热流从胸口浸入四肢百骸。冰冷的手渐渐暖了,长途跋涉的倦意亦一瞬间全涌了上来。
她静静地坐在地上,头枕着他的膝,合上眼,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