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佳宴(第3/4页)
杨继宗道:“晚生一介书生,也难参透朝中的政局,只是想让太上皇能够得知还有这样一个女儿,得享天伦之乐。老先生高瞻远瞩,自然听您的谋划。”
许彬更加严肃起来,“老夫已然过了古稀之年,所谓‘七十老翁何所求’?我碌碌一生,未能立言立功立德,今日能遇此事,也是天赐良机,让老夫能够以老迈之躯报效圣恩。身家何轻,皇恩何重,老夫为此事必尽全力。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万一有所疏忽,生出漏隙,将不利于太上,我等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公子对此事还须严守机密,既是为了公主的安全,也是为朝局的平稳,更为保全太上皇的安危!”
杨继宗眼见对面这位老人,虽然精神甚旺,但已是须发如雪,清癯的脸上皱纹纵横,寿斑密布,不由得心生感佩,忙起身拱手道:“晚生谨遵老先生之命,一切小心从事。”终究不能放心,又问:“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向太上通报?”
“目前太上皇处境尴尬,不要说朝臣,就是有头有脸的内臣都极难接近。如果贸然与太上联络,多有不便。此事我已想过,再过几日,等年节过后,我们先打通关节,将此事告诉上圣皇太后,再让太后来定夺以后怎样处置。太后突然得到一个孙女,定会喜出望外,只要太后认下了这个孙女,公主有了名分,以后的事自然就能顺畅了。”
杨继宗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道:“如此全凭老先生安排。”
雪天天黑得早,看看就到了掌灯时分。许彬这才让杨继宗赏玩自己的藏书藏画,并在一旁指点:这是宋版淳化本的前、后《汉书》,这是马远的山水,这是赵孟頫的真迹书帖……杨继宗如入宝山,将这些珍稀书籍字画一一细细把玩,真是爱不释手。
许彬又从架上拿起一本用宋锦裱装的册页,对杨继宗道:“本朝的东西除了书籍,我的收藏不多,这一册拓片却有些稀罕,你看可算有趣。”
那本册页比一般图书稍大一些,大约有十几页精心裱褙,装成了蝴蝶式,封面上贴有一张题签,用隶书写着“仁宗七王[10]金牌令符”几个字。杨继宗一看确是新鲜,忙打开来看。
册页中无序无款,一页空白后面就是一幅拓片,所拓之物应是大约六寸来长、两寸多宽的长方形金属牌,拓片是其正反两面。左侧的正面,正中是大篆阳文“金牌令符”四个字,右边应该是骑缝的四个阴文篆字,大约可以辨识,是“郑亲王府”,牌上有繁复龙纹。右侧的背面,上面四个阳文篆字“左在朝廷”,下面是四字楷书“符合领旨”,底色花纹也甚繁复,却是富贵牡丹的图案。
再翻过一页,应当就是第一页那令符的另一半,与前者极为相似,但“郑亲王府”几字正好是另一半,背面篆字是“右在王府”,正反面的图案也都与前牌对接,可以想象,若真是这两半令符相合,应该是严丝合缝。
杨继宗细细看了一会儿,才问:“这莫非就是所传调用亲王的金符?”
许彬颇为得意道:“正是。我想当今天下,藏在私人手中的,大概是独此一份吧。”
杨继宗继续翻看,后面越王的金符,与郑王的大体一致,唯有底色花纹不太相同,不但背面的花纹变成了并蒂莲花图,正面的龙纹细看也有许多不同。
再往后翻,却不由吃了一惊:里面竟少了两页,生生被割去了!
四
许彬听说,连忙取来观看,当即震惊气恼,手都抖了起来,几乎拿不稳那册页。
“这是从何说起?前几天,应该是腊月二十九,徐元玉副宪来我这里,还拿给他看过,当时并无半点缺损。”
杨继宗先扶许彬到椅子上坐了,又把那册页翻看了一遍。后面紧接着是荆王、淮王、梁王、卫王四府的金符,好在一页也没有缺少。才又劝慰许彬:
“老先生不必焦急,请您先仔细想一想,在徐副宪看过之后,还有什么人接触过此册?”
许彬慢慢安下神来,回想了一下,说道:
“这几天过年,书房中并没有闲人来过。若说可疑,只有除夕那日先后来过两起贩卖古玩的商家,因为一向打交道熟了,才让他们进到书房里展示带来的书籍字画。但都是熟人,难道竟有丧心病狂来到我家中当面偷盗之人?”
杨继宗道:“老先生不必着急,若是外贼所致,谅也不难寻找。您先说说这两起人的由来状况,我们再慢慢剖析。”
许彬大概早从袁彬那里得知,这个杨继宗一向酷爱刑名,颇能断案,于是将前天的事细细回忆起来:
大年三十,许府里要准备祭祖过年,十分忙乱,自然也有一些交往多时的商家要趁着年前收取账目。一般涉及衣服、食品的欠账自然都是管家应付,但这古玩买卖乃是雅事,平日都是由许彬亲手处理。古玩商不好意思直接就说是来要账,大都会带来些新奇雅玩,说是给许大人过目,顺带才说今年该结的还有哪些账目,许彬以当朝堂堂三品京卿的身份,自然也不会赖账不还,也许还要顺手再买进一两件喜欢的古董。
那天上午来的是集美轩陈掌柜,带来了两轴元人书画,许彬看着并没有兴趣,叫管家与他结了账就让他走了。
“此人当与此无干。”
下午又来了一位,却是峻雅斋的郑老板,随身还带着一个大伙计。
杨继宗问:“这两人都进了书房吗?”
许彬道:“两人都来了。因那峻雅斋主要经营金银铜器,也兼做字画,这次带来了一个汉朝的博山炉,由那伙计拿着,才一起到书房观赏。”
“不知当时是怎样情景?”
“当时那伙计把包袱中的博山炉放在这边书案上,那郑老板陪我在这里看。那炉十分精美完好,而且支座是两个力士用四手举着炉身,样式非常新颖。我虽然甚是喜欢,但价钱没有谈好,也就罢了。”
“那伙计当时在何处?”
“他大约就在身后,我却未曾注意。”
“当时屋中可还有别人?”
“书童出去倒茶了,当时书房里只有我们三人。”
“如此说来,倒是这个伙计最是可疑。老先生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许彬眯起眼睛想了半晌,才道:“只记得他四五十岁年纪,个子不高,穿了一件灰袍,模样嘴脸可就记不得了。”
杨继宗又问了这本册页的来历,才知道,当初在正统初年,为了准备仁宗洪熙皇帝诸子之藩(到自己的封地),由宫内印绶监会同礼部、工部制作金牌令符,顺带把已经之藩的郑府和襄府的令符也换了新样式,因此一共制了七套。因明朝对藩王防嫌特严,亲王无旨不得擅出封地一步,而调亲王进京或去别处的圣旨也必须有这金牌令符合对才可执行,因此这些金符可以说是国家极重之器。这些金符后来一半留在宫中,一半授予了去封地的亲王,但当时为了保留档案,特地由工部制作了两套拓片,一套交印绶监,一套交礼部保管。负责此事的工部主事觉得此物珍贵,就以试拓为名,另拓了一套,私自收藏起来,但一直不敢示人。直到景泰时,才有人知道这样一套拓片的存在。许彬对国朝的典藏特别着意,辗转找到藏家,用一幅夏圭的山水,才换到此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