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青丘集(第3/4页)

这些背景又暂时不便就对汤胤绩讲,因说道:“这案子现在连上了武清侯家,只怕更要十分谨慎。小侄想要明日到仝寅家访他一访,得了些消息再请老伯定夺。”想想又说,“我还想借用一下那冷铺现场所绘的图册和那片被扯下来的衣料。”

汤胤绩点头同意,说是今晚让人送到他的住处。

杨继宗却还分外关心朝廷中的近况,又问:“今日早朝,老伯可听到圣上病体有什么消息?”

汤胤绩听他问到此事,眉头又紧皱起来道:“看来有些不妙。因圣上病重,今日早朝又免了。因此左都御史萧维祯和副都御史徐有贞带领众科、道以及一众文武官员都去左顺门外问圣安,老夫也在其列。出来回话的却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兴安。大家问他圣躬可有好转,他却用手比画个十字说,还能怎么好转,怕是也只能维持这些时日了。众人听了都是又惊又悲,那兴安太监却愠道:尔等都是朝廷大臣,值此危急时刻却不能为社稷有所举动,就知道日日到这里来问安,又有何用?”

“这位太监倒是派头十足,对大臣们毫不客气。”

“宫中大珰从来如此,朝臣们也不见怪。倒是听他一说,大家都觉得应当有所作为,当下萧总宪与徐副宪就对众御史们说,各位可是听明白兴安太监的意思了。众人都说,无非是要早立皇储,一旦立储,即无他患。于是一群都察院的官员就要回去起草奏疏,乞请皇上正位东宫,疏稿怕是今日就可完成。”

杨继宗听说朝臣们终于决定要上疏敦请皇上早立太子了,心中倒为赤龙会舒了一口气,想来这也是他们这些天努力活动的结果,又问:“却不知众臣所谓正位东宫,要立的却是哪一位?”

“这个在当时却没有人提起。不过据我所知,朝臣中对此事意见并不一致,也有说应该由沂王复位的,也有说应再择近支的,也有说应该听凭圣裁的,纷纷扬扬,各怀鬼胎。”

“百官既然要上疏请立太子,总应有个说法吧,不然如何触动皇上?”

“可就是在这样关键时刻,大佬们的态度才更是暧昧。听说昨日已经有御史起草过一本,里面只说‘伏望皇上早建元良,正位东宫,以镇人心’。那萧总宪看了,却提笔改了一字,将‘早建元良’改作‘早择元良’。当时还得意说,我只是更改了一个字,今后玉带也要为此更新了。只此一事,便知这些朝廷重臣们的心意。无非要趁着朝局不稳,阿附上意,还不是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哪有自己真正的主见!”

“徐副宪也在提倡疏奏的人当中,他应该是有主见的吧。”

“这位徐元玉倒是一向都有主见,但此次深藏不露,不知有什么想法。此老惯用诡计伎俩,谁知他有什么主张?”

“我倒是听说,那徐元玉大人并不主张早立太子,而且还自有一番道理。”

汤胤绩对此事倒像是第一次听说,诧异道:“他竟不想早立太子?又作何想呀?”

杨继宗从容言道:“小侄听他的族侄徐贯对我说,徐元玉副宪认为目前急立太子,非但不可,而且不能,又不必。”

“什么又是不可、不能、不必?”

杨继宗于是把前几日徐贯在他寓所里说所的一番道理又叙述了一遍,却没有提徐有贞与许彬、杨善等人正在谋划直接让太上皇复辟之事。

汤胤绩却边听边摇头,等杨继宗说完才道:“这个徐有贞机谋干练,却非老成谋国之臣。他这一套道理,看似无懈可击,却有一点不明,若是说要等到当今皇上龙驭上宾之后再传诏由太上皇继位,这于礼大是不合。太上,太上,其位自在当今之上,太上皇为兄,今上为弟,何况今上的帝位也是得自太上皇,怎能是再由皇上下诏让太上皇继位的?”

杨继宗见汤胤绩对复辟的事真似毫无听闻,又试探道:“我却听了些风言风语,朝中宫中有些人也许想要不等遗诏,就直接拥立太上皇复辟!”

汤胤绩似是头一次听到此说,两眼瞪得溜圆,惊道:“若真是如此,那不是形同政变,朝中难道不会大乱了?”

杨继宗有意要考校一下这位自视极高的锦衣才子:“虽然如此,以老伯当年曾为副使迎接回太上皇的这点经历,那时仕途岂不是大有可为?”

汤胤绩却满脸憋得通红,喝道:“我岂是徐有贞那等只知以权谋徇私利的小人!自己巳之变[5]以来,太平之世才不过数年,难道又要自己从内里反叛起来,让朝中无宁日,天下无宁日吗?我想即便此老真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朝中真正应和的只怕也不会有几人。”

杨继宗见汤胤绩一脸正色,连忙施礼道:“老伯不以物喜,真是高风亮节,小侄唐突了。”

汤胤绩才和缓下来:“我看局面也未必就有那般紧急。后天是正月郊祀大典,听说明日皇上还要勉力出宫去天坛斋戒,皇上若能出宫来,病体当不会如传说那样沉重。”

杨继宗从赤龙会那里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要阴谋鼓动太上皇复辟之事,也并不是全要看皇上的身体状况。但皇上若能以强健之身公示于群臣,倒也是当下能够弹压住朝中阴邪之风的有效之法。因而不住点头,希望明日皇上能够如期去天坛斋戒。

两人说来说去,又把话头重新拉回到高启的诗集上。汤胤绩又从几上拿起那册诗稿,一面轻轻翻阅一面说道:

“青丘先生天才高逸,诗歌一扫元末纤秾缛丽之习,模拟历代古人格调,无不神形兼备,只可惜损折太早,还未及铸成自己独立之格就离世去了,岂不可惜!”

杨继宗对高启的事知道得不多,请教道:“听说他只为文中‘龙盘虎踞’四个字而罹难,可真是如此?”

“那高季迪是何等孤高自喜之人,生于乱世,却出淤泥而不染,其诗自称:‘青丘子,癯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和名。’又怎能合于世俗?当初他入国初翰林院修史,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后来太祖授他户部侍郎,他却坚辞不就,已经埋下了祸根。太祖皇帝对于士人,是凡不为我用者必有异心,他不愿为朝廷所用,诗文中对当世又常有讥讽,即使没有那篇《上梁文》,恐怕也难得善终。”

“听说那时苏州知府在张士诚的宫殿旧址上修建府治,被人举告谋反,青丘子正好为修建时写过《上梁文》,才牵连遇害。”

“青丘子为苏州知府写《上梁文》,本来不过文墨应酬,文中‘龙盘虎踞’之词也不过是应景之笔,谁知却被太祖责以大逆不道,竟被腰斩了。据说他被腰斩后气还未绝,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大书三个‘惨’字,观者无不失色。太祖皇帝却是少有地亲自监刑,看他身死了才离开。唉!人生本无常,只是这位高老先生死得却太过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