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10/23页)
人命确实比机器贱多了啊。小米心想。话说回来,如果都用上机器,她们又该去哪儿找活儿干呢。至少在这里,两个月工资比父母在老家干一年挣的都多,省吃俭用还能攒下来不少。再干些时候,就可以回去开个小店,过上安稳日子了。
想到这儿,似乎那些气味也没有那么难闻了。
歇会儿吧,一个姐妹招呼她,小米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在罗家的地盘上。由于陈董的安排,这里的人对她分外照顾,活儿也不让她多干。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其他人清洗分好类的塑料废品,用金属刷去除各种贴纸、标签,再运到附近工棚用切片机和碾碎机进行粉碎,小米最不愿意接近那种机器,声响大得能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震出来,那种白色粉末沾到皮肤上又红又痒,洗也洗不掉,抓也抓不到,像是直接钻进毛孔深处,扎下根来,开足马力让人不痛快。
据说这些碎塑料会被回炉融化、冷却、切粒后卖给沿海工厂,他们会将原料加工成各种价格低廉的塑料制品,大部分出口,销往全球,让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能用上价廉物美的“中国制造”商品,报废或过时之后,又变成垃圾,运回中国,循环往复。
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小米觉得很奇妙。所以机器永远隆隆作响,工人永远忙碌不停。
可在硅屿,垃圾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一目了然。开箱时看上去状态良好的,早早被当地人收去修理翻新,流入二手市场,但总会有那么些漏网之鱼,被眼尖的工人挑出,当宝贝一样私藏起来。小米就亲眼看见文哥从一具日产仿真人体上切下硅胶部件,鬼鬼祟祟地藏在衣服下面,那废品两腿间残缺的方形豁口露出电线和精细的导流管,像是手术失败后没有缝合的遗体,躺在枯灰的草地上。
小米没有问文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今年十六岁了,该懂的都懂。因此她十分听话地把头发维持在一个安全的长度,并尽量穿着中性宽大的衣服,把身体的曲线掩盖起来,她不希望有一天躺在草地上的是自己。
文哥和她是老乡,比她早来一年,他不干活,拿得却比别人多,似乎连本地人都敬他三分。他不像那些本地的流氓混子耍狠斗勇,人如其名,看着文文弱弱,可只要他一发话,就能聚起几百号来自五湖四海的垃圾人。之前为了工作环境和福利待遇的事情,闹过几次事,照老一辈人的做法,把这些人直接炒掉另雇新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妙就妙在文哥总能挑在上级领导视察前夕起事,工头怕横生事端,就服了软,让了步。
文哥的声望更高了,但本地老板买凶做掉他的传言也是甚嚣尘上。正当大家都替他捏一把汗时,他却主动送上门,不知用什么手段说服林逸裕主任,牵线搭桥跟三家老板坐下来喝了个早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听到买凶杀人的风声,文哥俨然成了垃圾人的工会代表,有什么不满和请求都由他出面去协商解决,多半能获得双方满意的结果。而他依旧住在自己的破旧工棚里,每天捡些稀奇古怪的零件堆在门前鼓捣个没完,活像垃圾堆上的一名民间科学家。
对于小米来说,文哥就是个谜。尽管他俩是老乡,可小米总觉得他话里藏三分。文哥总说小米让他想起自己妹妹,细问起来,他却又目光闪烁地岔开话题,显得更加神秘。
一个多月前,他带来一件奇怪的玩意儿。
当时小米正在和几个姐妹拿着义肢互相追打,看到文哥过来,纷纷收起笑脸,站着不动了。文哥招呼几个过来,用手里的东西朝她们脑袋上比画着,又摇摇头。
“文哥,那是什么玩意儿啊?”兰兰,同个工棚的湘妹子问道。
文哥摇摇头:“我也不晓得。”
“那你就往我们脑袋上安。”姐妹们嬉笑着跑开。
“还嫌你们头大安不上咧。”文哥咧咧嘴,招呼小米过来。
“文哥,这不是给人脑袋用的吧。”小米指了指那玩意,虽然形状大致像是能包住后半个脑勺,可顶部中间有一条非常明显的棱状突起。谁的脑袋都不可能严丝合缝。
文哥拍了拍自己脑袋:“小米你果然是我亲妹,脑子就是好使,来,哥给你戴上试试,这里就数你长得秀气。”
小米看着那件怪异的器具,里面像是被暴力拆解过,残留着一些黄色不明液渍,心里十万个不乐意。可这不是别人的要求,她无法拒绝文哥。
她的脑袋还是大了些,那半个头盔的曲度与她头颅之间仍存有相当大的缝隙,文哥使起狠力往下按,小米只听得咔嗒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刺入了她枕骨下的皮肤,冰冰凉凉的。
她尖叫一声,把那玩意儿摘下摔到地上。
“文哥,我流血了。”小米摸到后脑勺黏糊糊的一片,颤抖着说。
“没事的没事的。”文哥像是早有准备,从兜里掏出消毒纸巾,帮她捂上,血不一会儿止住了。
小米坐在垃圾堆上,把玩着一只义体残肢,见文哥丝毫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只是一心钻研着那半拉头盔弹出的针头,不免有些生气。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仅仅是表面上为大家着想,而真正的动机,却是为了满足自己一些隐秘的癖好。她惊讶于自己竟会有这种想法,似乎以前看人只是浮光掠影,却从未想过那一张张面孔底下,埋藏着怎样的灵魂。
灵魂,小米琢磨着这个词,她只在歌词里听到过某种陈腔滥调,却从没有切身体会过,这无形无影又似乎确凿存在的东西。如果它是可见的,会是什么模样?像沙滩上的贝壳?还是天上的云彩?人们的灵魂一定拥有截然不同的色彩、形状和质地。
思绪飘散的小米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形象已经被不远处的一个3.5mm莱卡镜头捕捉进画框。
“小鬼,干吗呢?”文哥突然喊了一声。
那是一个穿着校服的本地男孩,垃圾人的子女要么负担不起学费,要么只能上由志愿者组织的流动课堂,课本都是共用的,更不用说校服。那个不属于这里的小孩手里端着跟他身材不成比例的相机,似乎受了惊吓,呆呆站在那儿,一语不发。
“这里是你想拍就能随便拍的吗?要交钱的!”
“我……我没钱,我爸……”
“我知道你爹有钱,你爹知道你来这里非打死你不可。”文哥拎着那头盔走了过去,挤出善意笑容,“这样吧,你帮我戴一下这个头盔,我就不收你钱,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