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9/23页)
“没事了,没事了。”陈开宗改成普通话,以消减女孩的恐惧,“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
女孩许久才从惶惑中回过神来,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危险,才怯怯开口:“……我叫小米,住在南沙村……”
“罗家地盘。”陈贤运低低地说了一句,又质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偷东西了?”
“没有!”小米突然愤怒地爆发,“我什么都没干!只是想着今天做节,出来……看看热闹,他们就一直跟着我,我就一直跑,跑到这里……”
“罗家那群疯狗,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陈贤运见她不像说谎,无奈地吩咐手下,“把她送回去,尽量别让罗家人看到。”
“不行!”陈开宗站了起来,他惊讶于自己的反应,“送她回去不就是送羊入虎口?”
“她是罗家的垃圾人……”陈贤运躲开侄子炙热的目光。
“罗家的垃圾人就不是人吗?叔叔,今天这个日子可不能造孽啊,他们都看着呢。”陈开宗指了指上面,他知道,陈贤运这一辈的人都笃信鬼神业报之说,与其讲什么仁义道德礼法,倒不如来生的报应更有效力。
陈贤运陷入沉思,许久,终于开口,他让手下跟小米回去取随身行李,安排她在陈家的作坊先安顿下来。“但愿刀仔只是借罗锦城之名,逞自己的淫威。”
小米被方言与普通话混杂的对白弄糊涂了,陈开宗解释了半天,她才明白过来,艰难地挤出一句“谢谢”。
日色渐晚,陈氏宗庙前的广场一片狼藉。拆了一半的普度坛像骨骸般立在夕阳里,硬塑外壳的大士爷倒在地上,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施孤台已经撤走,香火残烛仍在,留下一地冥币和被踩烂的瓜果,龙旗在紫红色的风里飘动,孤魂野鬼在饱餐后都已退散,摊贩们数着钞票,把剩余的食物喂给芯片狗,后者忘情啃食着,机械而匀速地摇动尾巴。明年同样时间再见。
“您真的相信垃圾人比本地人命贱一等?”陈开宗问道,眼前闪过小米的面孔,像是视觉暂留效应,那张面孔中的某种东西透过视网膜,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记忆,挥之不去。
陈贤运的身影拖得长长的,穿过被镀成黄铜色的广场和闪着金光的垃圾,他没有回答。
陈开宗想起了他的校友,一位1955年毕业的系统神学博士,他有一个世人皆知的梦想。
马丁·路德·金博士的梦想至今没有实现。
3
小米奔跑着,可双腿仿佛深陷沙地,越是使劲,越是难以迈开步伐。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紧迫感缓慢地拉扯她的神经,让她无法遏制逃跑的欲望。可是并没有人在追她。没有任何有形的威胁,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未知,从遥远海平面般的边界袭来。她的眼角似乎瞥见,那是无法形容的光芒,带着金属镀膜或晶体折射般的繁复虹彩,又仿佛流云或者海浪般变幻莫测,吞噬着她背后原本黯淡黑白的空间。
小米感到那光触及自己的身体,突然间,整个世界发生了难以理解的翻转,原本在水平面上奔跑的她,竟像是攀爬于近乎垂直的峭壁,重力方向由脚下移向身后,迅速滑入无尽天际线上的某一个点。她拼命想抓住任何东西,可周围的一切都如同镜面般光滑无缝,她大喊,却没有声音,只有坠落,无休止地坠落。
救我。自由落体感被坚硬触觉所代替,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仍然躺在那张充满霉味的木板床上,模糊的光亮透过眼皮提醒她,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自从一年前被老乡骗到硅屿之后,小米现在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还不错。
每天七点,左右不超过5分钟,屋里的八个人都会陆续醒来,无须闹钟、鸡鸣或是其他工具,就像是一缕特定的光线唤醒了埋在体内的生物钟,仅仅是习惯而已。她们会排成一行,在布满紫绿色苔藓的石槽前快速洗漱,白色的泡沫随着凹槽的斜度缓缓流进方形水池,又汇入那汪镀着油膜虹彩的废水潭,迂回曲折地与这座岛屿上的其他工业生活废水一起,义无反顾奔向大海。
就像当时老乡跟她妈说的,那是南方,南方,所有打工仔都往那边跑,想都不用想。
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帮小米收拾行李,装上一大罐家里自制的辣椒酱,又把她的一头长发铰得比她弟的都短。
记住,头发只许留这么长,长了就得铰。妈妈叮嘱道。记住,想家了就舀一勺辣酱搁嘴里。
小米只是抱着她使劲儿流泪,母亲的袖管都湿透了。
火车坐了整整两天两夜,又辗转了几趟卖猪仔的长途黑车,她和其他六个人终于近乎虚脱地踏上这片南方的土地。一切确实新鲜而又陌生如未来世界,空气像饱蘸水分的海绵,稍微一动弹就挤得浑身湿润,夜晚被七彩灯光渲染得如白昼般耀眼,无数发光屏幕鬼火般布满街道,夜总会招聘和性病广告并排齐列,行人装束有种超现实的滑稽感,而他们的目光,像是直接穿透了这几名外来者的躯壳,没入虚空。
可这一切并不属于他们,他们属于离此地三公里远的南沙村,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无法想象的景象。
老乡说,你们要干的是塑料回收,硅屿的支柱产业,在罗老板这里,规模最大,待遇最好,好好干,前途无量。从此以后,这个人再也没有露面,小米想象着,他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偏远穷困的小山村,对着另一个母亲说,那是南方,南方。
这就是穷人们赖以过活的方式。
一堆颜色质地各异的塑料残片堆在小米面前,像是刚从某种生物体内剔下的骨头,那她是什么呢,一条狗吗?女工们熟练地将塑料进行分类,ABS、PVC、PC、PPO、MMA……如果遇见不确定的情况,用打火机点燃塑料,通过闻它烧焦的味道来辨别。
鼻翼翕张,只轻轻一口,不敢多吸,呛鼻的臭甜味儿,像是嗓子眼里钻进了蛆般难受,小米迅速把那闪着焰光的塑料片往水里一蘸,青烟飘起,她满脸厌恶地把它丢进了标着PPO的桶里。在南沙村,这样的原料她每天要处理几十桶,多的时候能到上百桶,一天下来,吃的还不如吐的多。
她听说有一种仪器叫电子鼻,可以自动辨别这些塑料的气味和种类,可买一台机器的钱足可以雇上一百个像她这样的女工,干起活来还不一定有这么利索,坏了还得修,不像她们,病了就给几个钱打发回家,连医疗保险都不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