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7/23页)
真他妈的荒谬。
这种受挫感不仅仅来自于项目本身,陈开宗清楚自己对此次返乡抱有的期望。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开宗的记忆中存在一段断裂的空白区,那是介于硅屿的幼年生活与美国上学经历之间的过渡期,仿佛将两截影片强行拼贴蒙太奇,中间部分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跃过。
那是一种强烈的迷惘。一个孩子被抽离熟悉的环境和亲友圈,抛掷到完全陌生的世界。所有的乡音一夜之间变成无法理解的古怪音节,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与自己生理形态迥异的异族人,他不能读,不会写,吃不惯,睡不好,甚至连时间感都变得错乱,醒来后需要花上十几分钟才能忆起自己身在何方。在那奔波动荡的半年里,陈开宗随着父母辗转于城市之间,寻找合适的落脚地,他没有机会,也不敢开口与任何陌生人交流。
他甚至不和父母说话。
这种紧张关系直到他上大学之后才有所缓解,但他依旧觉得无法融入周围人群。他不同于那些土生土长的ABC,也不同于在内地读完高中再出国的留学生,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才智出众,总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将他与整个世界隔开。陈开宗感觉自己像是被困于平行世界缝隙中的异类,找不到应有的位置,于是他最终选择了历史专业,选择了一个在时间上同样拉开距离的世界,这让他感觉安全。
当看到惠睿提供的工作机会时,一种压抑许久的渴望让他毫不犹豫地点下“申请”键。他渴望回到家乡,回到那个他原本属于的世界,说家乡话,吃家乡菜,看那些形状熟悉的山山水水。他相信他能够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引进惠睿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为改变家乡做出贡献,他相信这种努力能够让自己重新归位,找回在这世间的存在感,甚至,弥合他与父母间日渐疏远的关系。
如今,陈开宗明白,他怀念的并非故乡,而是童年。
这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既是民间的鬼节,又是道家的中元节,佛教的盂兰盆节。相传阎王在这天下令大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禁锢在地狱受苦受难的冤魂厉鬼走出地狱,获得短期的游荡,享受人间血食,而阳间的人需要准备百味五果、纸钱香火献祭,一来普度众生,二来“施孤”,赈济孤魂野鬼,最终目的还是祭奠先人,积攒福报。
“类似于你们美国的万圣节。”陈贤运对目瞪口呆的陈开宗说。
镇民们在陈氏宗庙前的广场搭起十几米高的普度坛,坛上奉着两米高的“大士爷”,是施孤的主持神,起威慑作用。坛前设施孤台,安放各家供上的三牲五果,荤素杂陈,纸钱、纸金银锭、纸塔堆积如山,两米高的巨香烟雾缭绕。台前设假山三峰,上插面制佛手,上书“盂兰盛会”“佛光普照”“开甘露门”等字样。
所有的临时建筑都描龙画凤,装饰着繁复的云雷纹、波浪纹、卷草纹,一片热闹的金红碧绿,丝毫不像陈开宗想象中的庄严肃穆。熙熙攘攘的人群远远看到风中飘扬的龙旗,携儿带女,托着各种供品穿过大街小巷,穿过紫色烟雾,齐聚而来。一旁还有戏台班子咿咿呀呀唱着佛经中“目莲救母”的故事,街头艺人耍着戏法杂技,匠人调教着人体贴膜,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摊前,围满了馋嘴的孩童。
不,不是万圣节。更像嘉年华。陈开宗心想着,失敬的话却没有说出口。眼前这景象竟与他童年记忆惊人地重合,不,与其说是景象,不如说是那股浓烈的香火味儿,一下子把陈开宗带回那遥远的21世纪初。他仿佛看到去世的奶奶带着自己,高举香火纸钱,挤过重重人群,跪下,三叩首,把供品献上施孤台,再阖目低头,念念有词,为阴间的亲人祈福。
他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尽管他从未相信过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以前在晚上办,灯光花花绿绿的,还要好看。”被称为“陈董”的陈贤运一边不停地与熟人点头致意,一边向侄子介绍,“后来有一年电线过热着火了,从此就改在了白天。
“想来阴间肯定也通货膨胀得厉害,这些年的冥币越印越大了。”陈贤运笑着捡起地上一张纸片递给陈开宗,上面的“1”后面跟着数不清的“0”。
陈开宗这才注意到施孤台上满溢的纸钱和金银锭不断地被人抱下,堆到平板车上拉走。“那些是拉去烧掉吗?”
“那是旧风俗了。以前各家在门前焚化纸供品的小炉,现在成了破坏环境的违禁品,直接化浆回收利用了,环保嘛,你们最在行的。”
那冥钞上印着像模像样的编号和出厂年份,甚至还附有一个网址。
“这网址是做什么用的?”
“冥通银行。你可以为过世的亲人开通账户,冥币、金银锭和冥通信用卡都在里面流通,可以购买阴间的各种物品、房屋和服务,当然也会有各种契税。”
虚拟人生冥界版。陈开宗暗自好笑,表面上一成不变的传统,历经千百年,终究还是在科技面前渐渐败退。可这不是很容易造假吗?他质疑道。陈贤运凝视着香火氤氲、人头攒动的施孤现场,仿佛思绪飘浮到遥远的彼岸,他缓慢而笃定地说:
“如果你真的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相信你死去的亲人生活在那里,并能通过某种方式感受到你的心意和思念,那它就是真的。”
父亲说,贤运叔叔的妻子前年因为血癌去世,临走前非常痛苦,恳求丈夫拔掉输氧管,让她走得痛快些,但直到最后,陈贤运都不忍心下手。临别前,已不成人形的妻子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不怪你,别怕,我在那边等你。听闻此言,陈贤运泣不成声,他后悔自己没有遵从妻子的意愿,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死亡面前失去尊严。
他在陈家范围内推行了定期体检制度,不仅为硅屿镇民,也为外来的垃圾分拣工。
数据显示,硅屿地区居民的呼吸道疾病、肾结石、血液病的发病率为周边区域的5~8倍,同时也是癌症高发人群。曾经出现一村人每户都有癌症病患的极端案例,甚至从被污染鱼塘中,能捞出体内长满癌变肿瘤的怪鱼。死胎率居高不下,传言一名外地产妇生下全身墨绿散发金属恶臭的死婴。硅屿已经变成邪秽之岛,老人们说。
陈开宗看着叔叔凝重的神色,看着那些年轻人拍下照片,录制视频,然后发送到死去亲人的遗产邮箱,看着稚嫩或苍老的面孔在香火中缄默,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或许终有一天,眼前这一切都将被虚拟技术所取代,但无法替代的是,人们对所爱之人的追思。他们需要一场仪式、一个平台、一条通道,穿越生与死的界限,连接过去与现在,将无形的思念和记忆,凝固成物体、动作或复杂的流程,来唤醒自己被时光渐渐磨钝的情感,那曾经刻骨铭心的失去之痛,以及随之而来无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