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10/25页)

穆阿说:“黑卡卡阿。”意思是他累了。

“等一下。”我跟塔伦特说,“穆阿,你的欧帕伊伏艾克是哪里来的?”

他直视着我,看来有点困惑,好像我在问他有几只手。他说:“湖里来的。”

“哪一个湖?”我问他,“在哪里?”

“森林尽头的湖。”穆阿说完,就算我们继续尝试,他也不想再说话了。

“黑卡卡阿。”他又说了一遍。

“带他去睡吧。”塔伦特跟法阿说,然后我们就看着他俩离开了。

第二天,天气突然热了起来,阳光像是从树叶间流下来的蜂蜜。“乌阿卡来了。”口干舌燥的我往塔伦特那边看去,他耸着肩说,意思是热季。自从我们抵达伊伏伊伏岛,已经过了四个多月。

我真想吃点冰凉多水的东西,跟这岛上到处都是的多纤维水果完全不同的东西。所以,我很感激法阿给了我一个尺寸跟小黄瓜差不多的葫芦,外皮长满粗糙的棕色茸毛。他把葫芦上较细的部分往石头上一砸,我发现葫芦是空心的,里头有黏稠的透明汁液,跟石油一样浓稠,却跟忍冬花的花蜜一样凉爽甜蜜。他看着我把汁液喝下后,又拿了四个葫芦给我,教我用手指把薄薄的果肉撕下来,果肉吃起来很凉爽,带一点甜味,一碰到舌头就化成了无数小小的冰晶。

吃完早餐,我去找坐在一起的艾丝蜜与塔伦特,跟他们说今天得去找湖泊。

艾丝蜜不想去,理由是就我们所知,根本就没有湖泊,而且我们也不知道湖泊在哪里,更何况穆阿看来筋疲力尽,就算找到湖泊,真的能找到什么吗?她说了一堆理由,但是让我感到非常讽刺的是,她怎么会开始抱持怀疑的态度,突然务实了起来?先前她不是还毫无疑问地深信伊卡阿纳已经一百七十六岁了吗?我对此刻的状况非常了解,知道她的不安并非因为她的观念有所改变,而是我们三人之间的互动关系已经改变了:我有办法发现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无论我们寻找的是什么),而非塔伦特。他有此体认,并接受了这项不可避免的事实,但是她艾丝蜜不能接受。

“好啊。”我跟她说,“你不用跟来。”透过她的沉默,我知道她终究还是会去。

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再询问穆阿,不过令我感到气馁的是,他看起来比前一晚更为小心。这肯定是难熬的一天。

“穆阿。”我问他,“我们在哪里?”塔伦特帮我翻译问题。

这愚蠢的问题让他大笑。“伊伏伊伏。”

“没错。”我说,“但是在岛上的哪里?”我递了一根树枝给他,“你可以把我们在岛上的地点画出来吗?”但他只是张嘴看着我。

我想了一下,几乎可以感觉到艾丝蜜得意了起来,但接着,我想到该怎么做了。“穆阿,”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他看着我。“另一次瓦卡伊纳又要来了,我们必须找出一只欧帕伊伏艾克。你可以帮我们忙吗?”

“谁的瓦卡伊纳?”当然,穆阿一定会问的。

我指着塔伦特说:“他的。”

穆阿说:“啊。”很有智慧地点点头,然后站起来,开始朝着村庄的方向大步前进。

真的就这么简单吗?显然是。我思索了一下,发现这其实就是研究梦游者们,希望他们提供答案与方向的难处之一:有时他们像驴子一样顽固死守某种只有他们了解、遵从的逻辑,有时他们似乎完全忽略一些明显无比的事实。塔伦特跟我一样,显然不到六十岁,而我们三人则像神话故事中的几个旅人,来这里寻找乌龟之湖。也许他们并非刻意忽略那些事实,只是他们对这世界的看法跟我们截然不同。又或者他们完全没有判断事理的能力,如果有人说某人六十岁了,那他就是六十岁,无须证明。这种像流沙般捉摸不定的逻辑实在很累人,而且他们的言行往往前后不一,难测到令人挫折。

我们一行五人出发了,从树林掠过村庄的一边,法阿则先跑回去吩咐阿杜和乌瓦好好看着梦游者们,再回头找我们。到了第九间小屋后方时,穆阿停了下来,皱一皱眉头,看了一下四周不远处的森林,然后咕哝几声,好像认出了什么,接着带我们绕过一片特别浓密的玛纳玛树林,后方藏着一片像小路的粗糙地面,上面布满石砾,因为路面缓缓上升,几乎感觉不到接下来是上坡路段。

被困在村子里那么久,能出来走走实在很棒。空气温热,地面闻起来很舒适,有一种饼干味,我们身上没有负重,只带着笔记本跟笔。我注意到,我们一边走,塔伦特还一边描出了一张大致能示意的粗略地图。

这一段路程不难走,但若不是穆阿,我们不可能沿着那条路走下去。因为在某些地方,路面完全消失了,有些地方则成了驴灰色的砾石路面,布满千百颗白垩色化石。我看得出里面有一些精美的昆虫甲壳,腿部宛如细线,以及背部隆起的蝎子,还有许多生物成了化石,但我实在看不出它们生前长什么模样。这一段路似乎也让穆阿心情大好,他边走边用鼻音隐约哼着一首曲折的调子。看着他在树木与大片蕨叶之间疾行,我才又想起他的身体状况有多好,从背面看来仿佛不到三十岁。

四面八方的绿色植物有时浓密,有时稀疏,所以偶尔我们会被黑暗笼罩,像被困在一个绿黑魔茧里。偶尔会有类似草原的地景出现,上面有一片片黄色羽毛般的巨大灌木丛,只矗立着几棵大树,树枝上郁郁苍苍,披着布幔一般的绿叶。在草原上,我们可以看到朗朗晴天,那颜色蓝到刺眼,还能感到四周满是一个个昆虫社群的鸣叫声,啾啾吱吱,有些则像机械的嘀嗒声响。我这才明白我们被困在了监牢里,树木都是狱卒,光线、微风、空气、声音与天空,地球上生物所渴求的一切全都隔绝在外。

我陶醉在这些好久不见的熟悉感观中,因此开始没意识到穆阿放慢了脚步,而我身边的法阿也停了下来。走过另一座树木监狱后,我们再度进入一片草原(这已经是第五片或第六片草原了),此刻我看到前方约四五百米处有一座波光粼粼的湖泊。片刻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因为湖泊特别大(事实上,它的直径就跟那座村庄差不多)、湖光特别绮丽,或是有任何特别之处,而是我不敢相信居然有这么一座湖。就像我几乎忘掉阳光洒落肩头的感觉(我是指真正的阳光,不是每天从树梢渗透下来、像照在囚犯身上的那一点光线),我也忘记一池不能流动的死水是什么样子。我有一股想要跳下去的冲动,想体会一下穿透湖面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当然不会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