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5/25页)

有鉴于此,令人震惊甚至不安的是,为什么那个村庄会如此平静地接受我们的存在?这实在近乎怪异。在他们众多独有的特色与癖好之中,让我最感佩服的是,无论他们遇到什么,几乎都能展现差距强大的调整与校正能力(就我们的案例而言,他们是“被遇到”的)。当然多年后,又会有一批批来自文明世界的访客搭船过来,重新发现他们。即使那些人造访的目的是为了找出村民们的其他秘诀,但我总认为应该好好研究那些人的基因,找出他们为何会如此冷静、难以动摇,而且不管他们面对的是新颖还是令人讨厌,甚至高深莫测的事物,他们总能展现强大的吸收能力(通常来讲,他们还是会完全忽略那些自己不想吸收的东西)。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艾丝蜜与塔伦特总是忙着做笔记,与梦游者做更多无用的访谈,接着继续做笔记。与此同时,我则在持续探查更多关于村庄的细节。一开始,艾丝蜜与塔伦特不愿干扰或改变村民的日常作息,所以他们往往像教堂的两尊滴水嘴兽石像,坐在村庄另一头,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看着村民慢慢进行他们每天的活动,即使是最稀松平常的事,他们也会详细记录下来,写满了许多笔记本。(某次趁艾丝蜜去洗澡时,我偷看她的笔记本,发现里面有六页文字都是针对某个妇女的粪便的观察,甚至用许多段落详述粪便本身,包括黏稠度、颜色、气味、色调与质地等等。)但无论他们那种“不介入”的态度是不是玩真的,我都不用照做,我乐于跨出森林,进入村庄的范围。

我最喜欢看孩子们。他们比美国的小孩矮小,出乎意料的是,他们长得比较漂亮:许多身体特征在他们的父母身上看起来很奇怪(像是看来硬邦邦的粗短腿部、过于浓密的头发、大得像蝙蝠一样的耳朵,还有过于粗糙模糊、似乎半融化掉的五官),摆在他们身上却迷人无比,而且他们也一样不穿衣服。他们比美国的小孩大胆;即便还在学步的男孩子,也拿着削尖的树枝当长矛玩耍,持着矛,尖叫着攻击彼此。还有让我一开始心惊胆战的是,不管男孩女孩,都有朝父母饲养的野猪全力冲刺的习惯,啪的一声跳上猪背(野猪似乎都习惯了这种玩法,只是甩甩尾巴,像在赶苍蝇似的,或者抽动一下耳朵)。

另一个特别之处是几乎没人管教他们。村子里有二十六个小孩,(4)其中四个最小的是婴儿,最大的三个,据我所知,至少都有十四岁(且刚好都是男孩),一天到晚拿着比自己还高半米的长矛。跟其他原始社会不一样,这里的孩子不会被逼着去工作,就连年纪最大的也是,他们似乎整天都在玩。有时候,大孩子们会单独或结伴溜进森林,几个小时后回来,长矛上串着一整排雾阿卡,一只只叠在一起,像是叠在架子上的亚麻布,或是带回一片棕榈叶,被抓到的幼虫还持续在叶面上蠕动;有时候,我看到他们会在溪边玩水——就是我们爬山过程中沿路追溯的那条溪流,只不过这里的河段较宽较急,在巨石与树枝间奔涌而下,孩子们丢进去的零落花叶很快会被带往小岛低处。(5)塔伦特跟我说,大人吩咐他们要避开梦游者,奇怪的是他们也完全照做,未提出疑问(奇怪之处在于,这跟后来我和小孩相处的经验大不相同)。有一段时日,塔伦特与艾丝蜜在做据说很重要的访谈工作,因此也吩咐我要避开梦游者,但我发现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地找上他们,就算塔伦特向我下了禁令也一样。

妇女每天都忙着分类,包括豆子、雾阿卡、玛纳玛、棕榈叶、棕榈树木材,还有棕榈绳索。每次看到她们时,她们都忙着整理。能够把准备工作做好,让她们觉得既自豪又安心:白天结束时,天色开始变暗,她们会把篮子搬回该归位的小屋,将补给品放回屋内,然后站在门口,一边发出满意的咯咯声,一边看着整天下来的工作成果,而且因为她们的工作毫不松懈,小屋里的补给品似乎未曾减少过。某天晚上,我无意中听见艾丝蜜兴冲冲地跟塔伦特说,她们的高效率一定是采用了某种外人看不出来的高超技巧,但我跟她不同,立刻就发现了理由是她们有很多时间,不用像其他地方的女人在日常事务上费尽工夫。例如,她们没有衣服,所以也不用洗衣服。她们跟当地男人一样,只是简单地把头发卷在后脑勺,我也没看过她们洗头发或梳头发。她们不会打扫小屋或修补席子:席子破旧时,村民就会折起来撕烂,放在火堆上烧掉,然后从小屋里拿出一张新席子。而且,就像我先前提过的,她们肯定不会管教小孩。

某天早上,我看到两个女人在储存棕榈材料的小屋外,用棕榈叶编制绳索(其中一个女人胖到双手摆在圆滚滚的肚子时都碰不到对方)。几米外有个小女婴正在爬行,她想去拿一个从篮子里掉下来的干豆荚。拿到后,她自然直接放进了嘴巴,但马上就被卡住了。我真是看傻了,她的呼吸变得短促,像在气喘,然后她翻了过去,手脚朝天,胖胖的手脚不停地挣扎,脸色变得一片红紫。最后她用力一咳,像打嗝一样把豆荚咳了出来,接着开始大哭。这中间,两个女人都没反应。当然,她们很有可能没看到她(她们似乎非常专心地工作),但即便在她哭叫之后,她们也没抬起头。到最后,一切恢复了原状:几分钟后,小女婴翻回原来的姿势,趴好后又开始爬动,可能又要找什么危险的东西来咬。(6)

男人每天都会打猎。他们之中,有一半的人会留在村里把长矛磨利,聊聊天,抚摩自己的野猪;另一半则离开村子,野猪也跟着一起消失在森林里。看到他们带回猎物时(令人困扰的是,那些动物早已面目全非,因为他们有当场剥皮的习惯,所以只会带回残躯,而且还会随意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我总觉得很难想象我们在同一座岛屿上。除了那条浅到只能容纳小鱼生活其中的溪流之外,他们没有水,也没有海的概念。我们的确是被大海包围着,但我不知道村民对海洋有多少了解:他们知道有海洋吗?对它的看法如何?他们对海洋的体验是什么?或是在村落的历史上,他们是否捕过鱼或到海上探险过?(7)

他们唯一珍惜的动物是野猪,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过度崇拜。后来的几十年间,在探访了许多偏远落后的文明之后,我才发现各文明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关联性,就好像在丛林深处有一家只供原始民族享受的百货公司,所以他们的动物、饰品与行为都有某种相似性。例如,他们都会使用某种珠子,不管是用来穿戴或者交易。此外,他们都会在身上做某种装饰,最后则是养狗的习惯:原始人的狗都是脏兮兮且饥肠辘辘,某些有点瘦,也有非常瘦的,总之每条看起来都疲惫不已,乏人照顾,而且隐约都有无法治愈的长期营养不良问题。但这是一个没有狗的村庄(他们身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偶尔有动物被活捉回村子里(通常是因为形体太大或数量太多,打猎的人无法自己屠宰肢解),也会立刻被打死切块。他们曾经带回一只被吊在长矛上的树懒。因为树懒太大,用长矛一起扛它的两个人无法把长矛放在肩膀上,只能顶在头上。即便如此,那只树懒仍被他们拖着,背部着地,银白色皮毛在尘土上留下悲哀而优雅的痕迹。他们把树懒拖到储肉小屋后面,那里的泥土总是沾染一片铁锈色,然后开始用似乎不必要的残暴手段来痛殴它,长矛尖端不断往它身上戳刺,来帮忙的人则用钝的那一头打它。树懒并未反抗,只是侧躺着,前后两只脚仍被绑在一起,像猫一样高声哀鸣,但似乎只有我因为那声音感到不忍。所有人都打够了,也把它打死之后,妇女们才过来,男男女女一起剥皮(皮的内侧有脂肪,像珍珠一样白亮,立刻被丢到野猪群里,它们全部啧啧啧吃了起来),然后把肉切成块,用新鲜的棕榈叶和香蕉叶包起来,放进储肉小屋的大坑里。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们的态度都很平淡,看起来虽然满意,但又不到欢娱的程度。事后,大家弄干净了手,妇女则开始准备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