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7/25页)

但是,容我把时间再倒回到当晚仪式结束后。我立刻小跑步去找塔伦特,他正用他那珍贵无比的手电筒阅读一本笔记,我试着静静地叙述自己的见闻。就像我先前说过的,我常觉得很难从表情中看出塔伦特的想法,但这一次很简单(不过也只有这么一次):我看见他流露出震惊、无法置信、厌恶、兴奋与羡慕等表情,每种情绪好像一张张投影片依序跑出来,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不幸的是,我才讲到一半,艾丝蜜就醒来了,我不得不把事情从头讲一遍。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她半信半疑,几乎是在指控我说谎,声调也愈来愈高,后来塔伦特不得不叫她镇静一点。

“我就是不相信。”最后她用气音说(我们都低声说话,唯恐把梦游者吵醒),“没有迹象显示他们有这种行为,他们并未虐待小孩,而且也……”

“但就只是那样而已。”我跟她说,“那不是虐待。事后那个男孩看起来完全没事。”

她用蔑视的口吻说:“你是说有个小男孩刚刚被九个男人强暴——”

“妈的,你根本没仔细听我说。”我立刻把她顶回去,“他不是被强暴。他父母都在场。他们不是硬来的。”

“那种事本来就叫强暴,诺顿!我才不管他父母在不在场。”

总之,那段对话令人非常厌烦,好像不断绕圈圈,要不是塔伦特打破沉默,答应我们明天他会问酋长这件事,我们可能还会讲个没完没了。

结果,他真的问了。酋长说,我看到的是一种叫作“阿伊纳伊纳”的仪式,每个男孩到了八岁都会接受那项仪式。仪式的重点是让男孩学会做爱的方式,有谁比男人更适合当老师呢?而且,如果想要舒缓男孩青春期之前的冲动与焦虑,有什么方式比教他成为一个男人更好呢?由于女孩的性冲动没那么强烈,她们不用接受同等的仪式,但是在当地人的观念里,与男孩相较,她们本来就比较不需要性事的教导。酋长还邀请我们在下次“阿伊纳伊纳”仪式进行时去观礼,也就是三天后的晚上。酋长说,很少遇到有两个男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先后满八岁,但今年的确就是这样。

我认为酋长针对“阿伊纳伊纳”仪式提出的解释非常合理。但艾丝蜜当然不这么想,至于塔伦特,我看不出他有何想法。三天后的晚上,我们都去了第九间小屋,看着另一个男孩与酋长在门口会合,进入屋子里接受他的成年礼,而这个男孩的肉比较多,也不像上一个那样迷人而机灵。但即使一切都跟我先前描述的一样(包括村民的嗡嗡鸣响、酋长的祷告、火堆、男孩的顺从态度,还有那一顶蕨叶冠冕),事后艾丝蜜还是拒绝讨论。她像个气冲冲的少女大步走回我们的席子,我想如果有门的话,她应该会跺脚走入房里,用力把门摔上。结果她倒在地上,往侧边滚过去,假装睡着,半夜却偷偷啜泣,把我吵醒了两次。

多年后,我们的人生际遇已大不相同,艾丝蜜写书叙述了她在伊伏伊伏岛的见闻,(9)完全没有提到那项仪式。我曾想问她为何完全不提,甚至着手写信给她,但那个时候我还有更急迫的事要忙,没有把信写完。不过,我认为她将该仪式完全略去不论的举动,反映了知识分子最虚伪的一面:当我们在记录某种文化时,实在不该像她那样,只要是自认恶心、令人震惊或不符叙事结构的细节,就予以删除。到了更后来,我心里的疑问是:那种反应也许是出于嫉妒?毕竟,就事件本身而言,阿伊纳伊纳是非常珍贵的人类学发现,而且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我,不是她。这一点我当然可以理解,甚至也同情她,特别是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使她变得愈来愈可有可无。

至于我,我不认为自己适合评断那种仪式。我的确很惊讶,甚至震惊,但不能否认,那件事的确改变了许多我对童年与性事的假设,也意识到我们对这两方面的看法实在没什么对错可言。这听起来可能有点过于天真,但是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我向来觉得世界上有少数几件事是绝对的——比如某些行为(如谋杀)本来就是错的,有些行为本来就是对的。但是待在伊伏伊伏岛的那段时间,让我学到所有伦理与道德其实都具有文化相对性。还有,艾丝蜜的反应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从知识讨论的角度,文化相对论是一个说起来很简单的观念,但对许多人来讲,要打从心里接受,却没那么容易。(10)

在我目睹那些活动后,另一个没人看出来且不尽然令我愉悦的后果是,到了夜里我愈来愈常梦到塔伦特。我有一点羞于承认,因为这听起来非常孩子气,但当时我还非常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每到早上我就记不得细节了,只知道他在我的梦里,而我非常高兴。到了白天,我通常极度忧郁悲伤,觉得生无可恋,在回到对我如此珍贵的漆黑夜色之前,只得暂时忍耐。

III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是这么一回事,但我无意暗示我或者我们之中的任何人,对梦游者及其遭遇的困境失去了兴趣。难道我花那么多时间耗在村子里,就真的无法照顾他们?我不想给人这种印象。事实上,我还是花很多时间帮他们洗澡、喂他们吃饭、观察他们、参与访谈工作,但所有的工作很快就变得单调起来。他们不再吸引我的原因之一是有新的事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包括村庄与村民),另一个原因是,就梦游者的本质与局限而言,他们实在是很无聊的样本。他们跟过去我每天早上负责杀死的一只只白老鼠其实没什么两样:他们的确有必要存在,但是一点也不迷人。大家都知道有某件关于他们的事情异常而重要,但没人能指出那是什么事,也不知道该如何提出正确的问题,进而找出答案。相较于艾丝蜜与塔伦特,在这方面,我大概只有一项优势: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我就是知道,梦游者都那么老,而村民都那么年轻,两者之间是有关联的,还有村民拒绝看到梦游者,跟他们那么想回到村子里(即便他们拒绝考虑进入村子里),也有关系;他们甚至不愿意面对村子的方向,总是比较喜欢看向森林的阴暗深处。但我无法弄清上述的关联是什么。关联总是在那里,像是一只蹲在阴暗角落的小妖精,在最意想不到、最尴尬的时刻呼唤我,但只要我慢慢走过去,它就匆匆逃开,发出咯咯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