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乌拉斯(第7/10页)
玛伊达微笑着。“是的,不喜欢,不过我们的政府同样也不喜欢我们。你挑的这个地方并不是最安全的,对你对我们都是……别担心。今晚就这样,我们会想出下一步的打算的。”
谢维克将外套口袋中发现的那张纸条拿出来递给玛伊达:“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来找你们的。是你认识的人吗?”
“‘加入我们中来吧,我们是你的兄弟……’我不知道。也许是认识的吧。”
“你是奥多主义者吗?”
“一部分是吧,我是工联主义者,也是自由论者。我们跟舍国主义者、社会主义工人协会携手作战,我们都是反对中央集权主义。你知道,你来的这个时候可是一个非常时刻啊。”
“战争吗?”
玛伊达点点头。“三天前,示威游行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这次游行是抗议征兵、战争税以及食品价格上涨的。尼奥埃希拉有四万失业者,他们却还要提高税收和粮价。”交谈过程中他一直紧盯着谢维克。现在,他把目光移开,身子靠回到椅子上,似乎已经完成了对谢维克的考察。“这个城市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我们需要的是一次罢工,一次全面罢工以及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就像当年奥多领导的九月大罢工一样。”他不自然地干笑了一下,“现在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奥多,而且这一次他们已经没有月球,没法收买我们了。我们就要在此地实施正义。”接着他又看了看谢维克,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些,“英雄,你知道,在过去这一百五十年来,你们的社会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吗,这里的人彼此祝福时,他们就会说,‘祝你能去阿纳瑞斯得到新生!’我们知道这样一个社会活生生地存在着,这个社会没有政府、没有警察、没有剥削,他们就不能再声称,这不过是海市蜃楼,不过是理想主义者的白日梦!我不知道你是否完全明了他们为什么要将你如此隐蔽地藏在伊尤尤恩大学,谢维克博士。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允许你出现在任何面向公众的会议上,为什么一旦发现你不见了,他们就像猎狗追野兔一样四处找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要你的这个思想,而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思想,一个危险的思想,你就是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化身,现在来到了我们中间。”
“那么说,您已经找到您的奥多了。”那个女孩急切地小声说道,在玛伊达说话的时候她又走回来了,“说到底,奥多不过是一种精神,谢维克博士就是这种精神的明证。”
玛伊达沉默片刻。“一个无法向公众展示的明证。”他说。
“为什么?”
“如果大家都知道他在这里,警察也会知道。”
“就让他们来好了。”女孩儿笑道。
“游行应当是完全非暴力的。”玛伊达的口气突然强烈起来,“这一点就连社会主义工人协会也是同意的!”
“我不认可,杜伊奥。我可不想让那些黑衣人揍我的脸或者砸破我的脑袋。如果他们出手伤人,我会反击的。”
“既然你喜欢他们那种方法,那就加入他们好了。实现正义不能通过武力!”
“一味被动也无法获得权力。”
“我们寻求的不是权力,我们寻求的是权力的终结!你认为呢?”玛伊达希望能得到谢维克的支持,“手段即结果。奥多一生都是这么说的。只有和平的手段才能带来和平的结果,只有公正的行为才能带来最终的正义!明天我们就要举事了,不能在这个时候搞分裂啊!”
谢维克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女孩儿和一直站在门边紧张听着他们谈话的那个当铺店主。他很疲惫地小声说道:“如果我有用处,那你们就利用吧。也许我可以在你们的报纸上发表一项关于此事的声明。我来乌拉斯不是为了躲躲藏藏的。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这里,也许政府会有顾忌,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来拘捕我。我也不知道。”
“应该是这样,”玛伊达说,“当然会这样。”他的黑色双眸兴奋地闪耀着,“里梅维到底去哪儿了?西罗,去找他妹妹,让她去把他找来。——你就写你为什么来这里,写一写阿纳瑞斯,写你为什么不愿意将自己出卖给政府,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们会将它发表的。西罗!把梅斯舍也叫来。我们会把你藏匿在某个地方,但是,我们会让伊奥国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这里,你跟我们在一起!”他滔滔不绝地说道,一边在屋里飞快地来回走动,双手不住地痉挛,“然后,在游行罢工之后,一切便会见分晓了。到那时,事态也许就会有所改变!也许你就不需要再藏起来了!”
“也许所有监狱的大门都已经被打开了。”谢维克说,“那么,给我一些纸吧,我要开始写了。”
西罗走到他身边,微笑着弯下身子,似乎在鞠躬,然后略带羞怯又很谦恭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这才出去。她的双唇很凉,那种触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
他在玩笑街一栋屋子的阁楼里待了一天,又在一个旧家具仓库的地下室里待了一天两晚,这个地方很奇怪,光线黯淡,堆满空镜框和破损的床架。他写了那个声明。几小时后,他们把印刷出来的东西拿来给他看:最初是在《摩登时代》报纸上,后来,《摩登时代》报社被关闭、编辑被拘捕之后,换成了一个地下出版社印刷的传单,此外还有关于示威游行和大罢工的计划和动员令。他没有细看自己写的东西,也没有用心去听玛伊达和其他人的谈话,他们向他讲述了报纸如何让大家群情激昂、罢工计划如何得到源源不断的响应,而他如果出现在游行队伍中,又将令全世界如何震动。等他们离开,就留下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偶尔会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看着用符号记下的关于时间统一理论的笔记和等式。他眼睛看着本子,却完全读不进去,也理解不了里面的东西。他把笔记本重新收好,双手抱头坐在当地。
阿纳瑞斯是没有旗帜的,不过在大罢工的时候,除了罢工标语牌以及工联主义和社会主义工人协会的蓝白色旗帜外,还有很多自制的带有绿色生命之环标志的标牌,这个标志是两百年前奥多主义运动用过的一个象征符号。这些色彩绚烂的旗帜和标牌在阳光下飘扬着。
在那些上锁的屋子里躲了那么些时候,现在能够重见天日真是太好了。在这样一个春日的早晨,能够边走边挥舞手臂、呼吸新鲜的空气,真是太好了。在这么多人、如此庞大的一个群体当中,跟数千人一起前进,穿过所有的小街小巷、通衢大道,虽然有些恐惧,却也令人愉悦。等大家齐声高歌的时候,那种愉悦以及恐惧都变成一种狂喜。他的眼里充满泪水。歌声很低沉,从各处街道的深处传出,在空中传播过长远的距离之后,变得柔和、含糊,这是数千人的合唱,势不可挡。从街道另一头远远传来的队伍最前列的歌声,还有后头那无数人的歌声,彼此都脱节了,因为歌声要传递的距离太远,于是总有些歌声慢了一拍,在努力地追赶其他声音,像一支卡农曲。似乎每个时间都有人同时在唱歌曲的不同部分,实际的情形却是每个唱歌的人都是从头到尾唱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