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乌拉斯(第8/10页)

他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内容,就只能听着,和着音乐一起前进。最后,从缓慢前进的人流中一波一波地传来了一阵他很熟悉的旋律。他昂起头,用他自己的语言加入了合唱的行列,他学过这首歌,是“起义赞美歌”。

两百年前,在这些街道,在这条街道,同样是这些人,他的自己人,曾经唱过这首歌。

哦,东方的亮光,唤醒

沉睡的人们!

黑暗被打破,

誓言永存。

谢维克旁边队列中的人都止住了歌声,听他唱歌。他微笑着,一边放声高歌,一边跟着他们往前走。

国会广场上聚集了大约一万人,也许是两万人。如此庞大的人群,每个人就像原子物理学中那些微小的粒子,难以计数;每个人的位置也无法确定,行动也无法预测。不过这个人群却在罢工组织者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按计划行事。人群聚集起来,有秩序地行进、歌唱,最后来到国会广场,把整个广场以及周边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无数人站立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虽然躁动不安,却都耐心地听着讲演者的发言。那些讲演者的说话声被话筒放得出奇的大,夹杂着话筒的噪声和呼吸声,在国会大楼洒满阳光的墙面上回荡,盖过了人群发出的连续不断、深沉而又模糊的嗡嗡声。

广场上站着的人比整个阿比内的居民人数都多,谢维克想道。不过,对亲身体验进行量化的想法是毫无意义的。他跟玛伊达还有其他一些人站在国会大楼的台阶上,就在那些柱子和高大的青铜门前,俯视着那片涌动的、由肃穆的面庞汇成的海洋,跟他们一起听着演讲。他们聆听并领会着,那感觉似乎并不是许多理性的个体在感知在领会,而是“一个人”在审视和聆听自己的思想,或者干脆就像一个思想在进行自我感知和自我领会。在他讲话的时候,说跟听之间没有多大的分别。他没有受到任何意愿的驱使,也不再有自我的意识。不过,远处那些扩音器传来的回声,还有那些庞大建筑的石砌立面,却给他带来了些许的干扰。他会不时地踌躇一下,放慢语速。不过,他对自己要讲的内容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用他们的语言说出了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生命,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为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生命的本质说过同样的话。

“我们汇聚一堂,是因为我们所受的苦难,而不是因为爱。爱不受理智控制,受到逼迫时爱会转变成恨。将我们联结在一起的这种纽带是超越于自愿之上的。我们是兄弟。我们是兄弟,因为我们彼此分享的一切。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经受苦难,在苦难中,在饥饿中,在贫穷中,在希望中,我们发现了我们的兄弟情谊。我们知道这种情谊的存在,我们必须了解它。我们知道,唯有在彼此的身上,我们才能得到帮助,除了我们相互伸出的友爱之手,没有别的手可以拯救我们。你们伸出来的手都是空的,我的也一样。你们一无所有,你们没有占有任何东西,你们没有拥有任何东西。你们是自由的。你们所有的就是你们自己,以及你们所付出的一切。

“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你们在我身上看到了那个承诺,两百年之前我们在这个城市做出的那个承诺——这个承诺一直被保持着。在阿纳瑞斯,我们保持了这个承诺。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拥有自由,我们能给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的自由。我们没有法律,只有人人互助这条基本原则。我们没有政府,只有自由联合这条基本原则。我们没有国家、没有总统、没有总理、没有长官、没有将军、没有老板、没有银行家、没有地主、没有工资、没有慈善团体、没有警察、没有士兵、没有战争,别的东西也不是很多。我们是分享者,而不是占有者。我们那里并不富裕昌盛,我们没有人很富有,没有人有权力。如果你们向往的就是阿纳瑞斯,如果这就是你们寻求的将来,那么我告诉你们,你们应当空着双手前往那里。你们应当赤裸着身子独自前往,像一个刚来到这世界的新生儿一样去迎接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过往,没有任何财产,生命完全依赖于他人。你们不能未予先取,应当完全奉献出自我。你们不能花钱购买革命,也不能制造革命。你们必须是革命的本身。革命就在你们的灵魂之中,否则革命就无所依存。”

他快讲完的时候,警方的直升机也在向广场这边靠近,飞机的轰鸣声淹没了他的讲话声。

他从麦克风面前往后退了退,抬起头,在阳光中眯着眼睛看着上方。人群中有很多人也开始往上看,他们的头和手一起动起来,那场景就像一阵风刮过阳光下的一片麦田。

议会广场就像一个巨大的石头盒子,在这个盒子里,螺旋桨转动时发出机械怪兽般的恐怖声音,令人难以忍受。直升机里机关枪的射击声也被这个声音所掩盖。人群的骚动声也无法盖过这个声音,这是武器毫无意识的咆哮、毫无意义的话语。

直升机的火力集中射向站在国会大楼台阶上以及附近的人。大楼的柱廊马上成为台阶上那些人的避难所,一会儿工夫柱廊就挤满了人。人们惊恐地往通向国会广场的那八条街道上冲出去,人群的喧闹声很快变成哀号声,感觉像刮过了一阵大风。直升机就在他们的头顶徘徊,不过无从判断它们是否还在开火;人们彼此挨得太近,死去的和受伤的人都不会倒下。

随着一声爆炸,国会大楼那些包铜大门轰然打开,不过那个声音并没有人听到。人们蜂拥而入,想要躲开外面的枪林弹雨。好几百人挤挤攘攘地冲进这些高大的大理石大厅;有些人一看到有避身之处就马上藏了起来;有些人拼命往前冲,想要穿过大厅,到大楼后头去;还有些人一路大肆破坏,直到士兵们出现。清一色黑色外套的士兵们踩着已经死亡和正在走向死亡的男人、女人,大步迈上台阶,在中央大厅锃亮的灰色高墙上,在人视线的高度,写着大大的两个血字:打倒。

离那两个字最近的人已然死去,他们仍冲着死者补了几枪。后来,事态平息之后,人们用水、肥皂和抹布要把那两个字从墙上洗去,但那两个字一直都在:这两个字已经被说出来了,它们是有意义的。

他的同伴越来越虚弱,脚步已经开始踉跄,他意识到,带着同伴不可能走远。现在无处可去,只能远离国会广场,但也没有地方能够停留。在米西大道上,人群两次重整旗鼓,想要跟警察正面对抗,但军队的装甲车紧随在警察队伍之后,把人群向老城区驱赶。两次对抗中黑衣人都没有开枪,但其他那些街道上传来了枪声。直升机在街道上空巡航,没人可以逃脱他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