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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感歉意,没有深入了解年轻的霍伊特。他看上去像是个正派人,言谈有理有节,目光如炬。教会弄到现在这步濒危田地,决不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的过错。只是,他那天真烂漫阻止不了教会看似宿命的湮没。

哎,我付出的一切也毫无用处。

飞船降落时,我看到了这个新世界的壮观景象,我可以辨认出三大陆中的两个——大马和天鹰。第三个,大熊,我没看见。

飞船降落在济慈,我花了几个小时的精力,通过了海关人员的盘查。之后,我乘着地面运输车,来到市镇。眼前的景象令我困惑:北部的山脉笼罩着不断游移的蓝色迷雾,山麓小丘上林立着黄色和绿色的树木,暗淡的天空层层渲染着蓝绿色,太阳甚小,但却比佩森的明亮多了。从远处看,那景象流光溢彩,很是生动;当人走近时,颜色逐渐消融,逐渐淡去,就好似画家的调色盘。哀王比利的巨大雕像,我曾经听得老茧都出来了,可是真正见到它的时候,说来奇怪,它令我失望至极。从高速路上望去,它显得粗糙不堪,是一幅在黑色山岭上草草凿就的素描像,一点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帝王像。它俯瞰着这个拥有五十万人口的破烂不堪的城市,沉思着,也许这个精神失常的诗人国王就欣赏这个姿势吧。

市镇本身像是个被分成贫民窟和沙龙的迷魂阵,当地人分别称两者为杰克镇和济慈,所谓的老城虽然仅有四个世纪的历史,但所有地方都是磨得光亮的石头,被故意弄成不毛之地。我马上会在城内游览一遍。

我本计划在济慈待一个月,但事实上我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加紧赶路。哦,爱德华蒙席,假如您现在能见我就好了。受尽惩罚,却仍不思悔改。我比以前更孤单了,但是很奇怪,对于流放,我心满意足。假如因为我的狂热,导致我犯下了过去的暴行,让我受到惩罚,将我放逐到荒无人烟的七重天中,那么,海伯利安就是一个很好的流放地。去寻找远方的毕库拉(他们是真实的吗?今晚我觉得他们不真实),是我自己求得的任务,我尽可以忘却它,待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死寂世界的首都,满足于此,了却余生。这样的流放也算得上完整了。

啊,爱德华,跟你一同度过儿时,一同度过学生年代(虽然我不如你才华横溢,也不如你正统),而如今都是老头了。现在你比我多了四年的睿智,我仍然是你记忆中那个淘气、固执的小男孩。我愿你仍然在世,愿你依然健康,为我祈祷吧。

好累啊。想睡了。明天,游览一下济慈,好好吃一顿。然后安排行程,往南去天鹰。

第五日:

济慈有一座教堂。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曾经有一座。它已被遗弃了至少两个标准世纪。坐落在一片废墟中,十字耳堂向蓝绿色的天空敞开门户。西部有一座塔尚未完工,其他塔状建筑也只是些腐败的骨架,由摇摇欲坠的石头和锈迹斑斑的加固杆搭建而成。

我在上面磕磕绊绊地走过,当时我正沿着霍利河岸一路徘徊,迷了路,那里是小镇人烟稀少的地区,老城慢慢转变成杰克镇上一堆混乱的大货栈,颓败不堪,教堂的废塔被挡在这些房子背后,连一眼也瞅不到。直到我在一个角落上转个弯,来到一个狭窄的死胡同中,教堂的外壳才一览无余。它的神父会礼堂半塌进河中,正面伫立着大流亡后的一些雕像的残存物,悲哀,发人深省。

我游过一格一格的影子,荡过倒塌的大楼,最后进入教堂正殿。佩森的主教从没有提到海伯利安上有过天主教的历史,更不可能提到教堂。很难想象,四个世纪前,那艘坠落于此的殖民种舰上竟然会有足够的教徒,保证主教的登场,更别提教堂了。然而,的确是有的。

我在圣器收藏室的黑暗中闲荡。尘埃和石膏粉屑像熏香一般飘荡在空中,两束阳光被勾勒出来,从高处狭窄的窗口泻下。我走了出去,来到一片沐浴在阳光下的宽敞区域,走到一个卸去所有装饰物的圣坛上,掉落的石块已经将它砸得千疮百孔。圣坛后的东墙上挂着的一个巨型十字架也倒塌下来,现在落到了与石头堆和陶瓷屑为伍的地步。我不经意地走到圣坛之后,举起双手,开始圣餐祈祷仪式。我的行为,丝毫不是嘲仿,也不是演戏,没有什么象征意义,也没有什么言外之意;仅仅是一名四十六年来每天做弥撒的神父的自动反应,而这个神父在将来已无法再参加这舒缓心灵的庆典仪式了。

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这里有一名教徒在祷告。这个老妇人跪在第四排的长凳上。她的黑衣和黑围巾恰如其分地融于阴影中,只能看见她那苍白的鹅蛋脸,满面皱纹,垂垂老矣,虚无地飘在黑暗之中。出于震惊,我停止了祷告。她正看着我,但那双眼睛有点异常,甚至在那么远的距离下,我也马上确信,她是个瞎子。我呆若木鸡,讲不出话来。眯眼看着浸沐在浑浊阳光下的圣坛,这光怪陆离的影像是如何形成的呢?我身在何处?我到底在干什么?

当我重新说话,面对她开口时,声音悠悠地回荡在大厅中,但她却已经走了。我可以听见双足在石头地面上擦出的脚步声。声音粗砺刺耳,接着,一小段光将她在圣坛右侧的身影照得光亮。我把手放在眼前,遮住阳光,开始越过本应是圣坛栏杆的地方,那里现在成了一地碎石。我再一次叫她,叫她放心,叫她别害怕,虽然那个背上冷汗直冒的人其实是我。我大步流星地走着,但当我来到教堂中殿的隐蔽角落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那里只有一扇小门,通向破损的神父礼堂和河岸。我颓丧地回到黑漆漆的大堂,本来,我会很高兴地将这个女人归结为我脑中的想象,她只是我那么多月被强迫待在冰冻沉眠状态后的噩梦初醒,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找到了她存在的真凭实据,我发现,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燃烧着一支孤独的红色祷告烛苗,它那微弱的火苗还在无形的冷风中摇曳。

我厌倦了这座城市。我厌倦了异教徒的自负,厌倦了杜撰的历史。海伯利安是个没有诗的诗人世界。济慈是个集华丽、伪古典和愚笨无知于一身的新兴都市。镇上有三座禅灵教教堂,四座穆斯林清真寺,但是拜神的真正场所是无数的沙龙、妓院、庞大的处理南方船运的纤维塑料交易市场,以及伯劳教会神庙。在这儿,迷途的人们将他们的绝望隐埋在这浅薄的神秘之物上。整个星球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却没有人去揭开这神秘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