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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羸弱的死亡,我怀有;

这永世的岑寂,我背负;

这一成不变的阴暗,这三个不动的身形,

如一轮满月,压我心头。

我的大脑虽燃烧,明察秋毫仍在我心,

那银色月光,洒满黑夜。

日复一日我心思,

憔悴噬我,恶魔啃我——

时时刻刻我祈祷,

死神驾临,带我离谷,

所有负担,脱离我身。

绝望喘息,这天翻地覆,

每刻每秒,我诅咒我自己。

比利王仰望着群星,把这页纸付之一炬。

“不!”我再次叫了起来,用力弯起我的腿,然后单膝跪在地上,试图用一只手臂保持平衡,但那只手刺痛得厉害,我无力地倒向一侧。

披风中的人影又拾起一叠纸,那叠纸太厚卷不起来,他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

我见到一张苍白脸,

不带一丁点悲伤,却是又白又凄惨。

永恒之疾来相缠,死神大人却不管,

那病不断来变换,幸福死亡不催赶。

不死不活那张脸,

胜过百合和悲伤,

除此我再无法想,然我见到那张脸……

比利王拿起打火机,这一页和其他五十页纸熊熊燃烧起来。他把燃烧着的纸扔进喷泉,又去拿其他的。

“求你!”我哭喊道,重新爬起来,靠在石凳上。我的身体还经受着偶然的神经刺激的抽搐,但我不顾一切地挺直双腿:“求你。”

第三者其实并没有从黑暗中现出多少身影,没有冲击到我的意识;似乎它一直在那儿,而我和比利王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直到火焰变得更加明亮了,我才看见了。它高得无法想象,有四条手臂,以铬和软骨铸造而成,这就是伯劳。它那红色的目光向我们转来。

比利王喘息着,朝后退去,然后又走上前,把更多的诗文扔进火堆里。暖风下,灰烬慢慢堆高。一群鸽子从爬满藤蔓的破裂穹顶的钢梁中兀然起飞,爆发出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

我朝前移动,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蹒跚。伯劳一动不动,那血红的凝视也没有动弹。

“滚!”比利王叫道,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口吃,声音激昂,双手拿着一把燃烧着的诗文,“从哪个坑来,就滚回哪个坑里去!”

伯劳似乎微微把头倾下了一点。红光在那尖利的表面闪烁着。

“我的主!”我喊道,当时我不知道到底是在对比利王说,还是对这个来自地狱的鬼怪说,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最后几步,向比利的胳膊探去。

他不在那儿了。一秒前,这个垂老的国王离我仅一手之遥,下一刻,他就在十米外了,被高高地举离了庭院石地。如同钢铁棘刺般的手指刺穿了他的胳膊、胸膛和大腿,但是他仍然在翻腾,我的《诗篇》也仍在他的拳头里燃烧。伯劳把他举了出去,就像父亲献出他的孩子,打算将他洗礼一样。

“毁掉它!”比利大叫道,他被别住的手臂可怜地摆动着,“快毁掉它!”

我停在喷泉边缘,虚弱地挣扎在坠落边缘。一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是毁掉伯劳……然后我觉得他是说诗文……接着我明白这两层意思都有。一千多页手稿乱糟糟地躺在无水喷泉中。我抬起那桶煤油。

伯劳一动不动,仅仅是把比利王缓缓地拉回胸口,那动作带着慈爱,真是古怪。比利扭动着身子,无声呐喊着,一条长长的钢铁棘刺从他那小丑绸缎中伸了出来,突出在胸骨上方。我蠢头蠢脑地站在那,想起了小时候展出过的蝴蝶藏品。我慢条斯理地拿起煤油桶,动作中带着机械感,将煤油泼在散乱的纸堆上。

“结果了它!”比利喘息道,“马丁,为了上帝!”

我拾起他丢在地上的打火机。伯劳仍旧一动不动。鲜血浸湿了比利外衣的黑色补丁,然后和衣服上本就有的深红方块混合在了一起。我大拇指按着古老的打火机,一次,两次,三次——只有火星。透过泪水,我能看见自己毕生的作品正躺在积灰的喷泉中。我扔掉了打火机。

比利尖叫起来。随着他在伯劳的怀抱里扭动,我隐约听见刀刃刮擦骨头的声音。“结果了它!”他喊道,“马丁……哦,上帝!”

我转过身,快速走了五步,把半桶煤油泼了出去。呛人的气味模糊了我本就模糊的双眼。比利和这个举着他的不可思议生物都被浸成了落汤鸡,活像滑稽全息电影中的两个滑稽演员。我看见比利眨了眨眼,胡言乱语;我看见伯劳轮廓分明的光滑口鼻,倒映出流星点亮的夜空,然后,比利手中仍紧紧握着的纸张的燃烧余烬点燃了煤油。

我举起双手护住自己的脸——太迟了,胡须和眉毛被火烧燎了——我踉踉跄跄朝后退,最后,喷泉的边缘挡住了我的退路。

片刻之内,这火葬堆呈现出一幅完美的火焰塑像:蓝黄相间的圣母怜子像,那是四臂圣母马利亚抱着金光闪闪的基督的雕像。那燃烧着的身体扭动拱起,仍旧钉在钢铁棘刺和二十多只解剖魔爪上,一声呐喊响彻云霄,到现在我仍无法相信那声音竟出自拥抱死亡的人。那喊声将我震得跪地不起,整个城市的每一个坚硬表面都在回响,鸽子被惊得盘旋纷飞。几分钟内那喊声仍不绝于耳,直到火焰熄灭。灰烬,眼膜图像,什么也没留下。然后,又过了个把分钟,我意识到现在回荡在耳畔的喊叫声是我自己的。

虎头蛇尾,当然是事情的一贯方式。现实生活,很少有什么像样的结局。

我花了好几个月,也许有一年吧,把被煤油损坏的诗文重新撰誊好,把被烧毁的《诗篇》重写一遍。我没有完成这首诗,这不足为奇。因为我别无选择,我的缪斯逃走了。

诗人之城安详地化为腐朽。我又在那儿待了个把年——也许有五年吧,我已经记不清了——那时候我已经疯得不行了。至今,早期伯劳朝圣的记录里还会提到一个憔悴的身影,全身毛发,一身烂衣,眼睛暴凸,此人会尖叫着口吐秽言,将他们从客西马尼的睡梦中惊醒,他们看着此人对着寂静的光阴冢挥拳头,挑逗里面的胆小鬼现身。

最后,疯狂燃尽了——虽然余烬仍然在发热。于是,我开始了一千五百公里的徒步旅行,向文明走去,我的沉重背包里装的东西只有稿子,我以石鳗和雪为食,最近十天则滴水未进,但我仍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