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第8/20页)

她毫无反应。那端庄的手臂仍然靠在躺椅上,另一条胳膊则软软地摆在椅垫上。

我往后退去,被她那冷漠的木头人形状吓住了。我没有爬上她的大腿,而是拉开了沉重的天鹅绒帘子。

老妈眼睛惨白,眼珠望着头顶。嘴唇微张。口水从嘴角淌下,在那漂亮的下巴上闪烁。从她金色的发丝中(束起扎成她喜欢的贵妇人造型),我能看见刺激电线的冷钢之光,以及头颅插口的暗淡光辉,那里正插着插座。两边的小片骨头异常惨白。她左手边的桌子上,有一支空空的闪回注射器。

仆人走过来把我拉走了。老妈眼皮从来没动一下。我一边尖叫,一边被拉出了房间。

我尖叫着醒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我拒绝再次使用闪回,加速了海伦娜的离去。但我对此怀疑。我只是她手中的玩偶:一个原始人,几十年来,她认为我对生活的无知理所当然可以供她消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由于我拒绝使用闪回,所以我一个人度过了许多日子,成日不见她的影子;花在重现中的时间是实时的,闪回使用者死的时候,经常是在毒品中度过的日子比他们真正清醒的时候还要多。

起初,我拿植入物和技术玩具作消遣。作为一名旧地家族的成员,我曾经很排斥这些东西。第一年,数据网总能带给我乐趣——我无时无刻不在搜寻信息,生活在一种疯狂的全面接口下。我沉溺在这些信息中,就像北美驯鹿群沉溺在刺激和毒品中一样。我能想象巴尔萨泽君被气得从他那早已熔化的墓穴中跳起来,因为我为了这全能植入物带来的短暂满足,放弃了长久的记忆。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损失惨重——菲茨杰拉德的《奥德赛》,吴侨之的《最后的三月》以及其他二十多部史诗,它们活过了我中风的日子,如今却烟消云散了。许久之后,我才终于摆脱了植入物,再次煞费苦心将它们全部记住。

我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开始关心政治。日日夜夜,我经由远距传输器电缆,或者躺在那儿连进全局,关注着议院的一举一动。有人曾估计,全局每天会处理一百条霸主现行立法,在我拧进感觉中枢的那几个月里,这些议题我一条也没错过。我的声音和名字在辩论频道变得名闻遐迩。没什么议案太微不足道,没什么问题太简单或者太复杂,我全身心投入了进去。每秒钟都会有投票,这样一个简单事实给我带来了错觉:我办成了什么东西。最后我意识到,定期接入全局仅仅意味着:要么是不出家门半步,要么是成为行尸走肉,于是我放弃了对政治的魂不守舍。公众对一个经常忙于接入植入物的人会有一种怜悯。我无须海伦娜的嘲笑就意识到,如果我把自己关在家门里,我会变成全局的寄生虫,沦为环网中数百万懒汉之一。于是我放弃了政治。但那时,我又发现了新的热望:宗教。

我加入了宗教。见鬼,我还帮着创立宗教呢。禅灵教成指数状扩张,我是忠诚的信徒,出现在全息电视访谈节目中,心中带着大流亡前穆斯林朝拜麦加的虔诚,寻找着自己的神秘之地。此外,我爱上了远距传输。我从《濒死的地球》的版税中挣得了差不多一亿马克,海伦娜的投资管理得相当好,但是有人曾算过,由远距传输器组成的家,例如我的,每天要花费五万马克,而且这点钱仅仅是为了让它维持在环网中。而我从来没有规定自己传送到三十六个世界上的家的次数。超线出版社给我发了一张金制寰宇卡,我大手大脚地使用,甚至还传送到环网中冷僻的角落,然后在奢华的住处一连住上几星期,租上几辆电磁车,去寻找孤星世界偏僻地区的神秘之地。

我一个也没发现。海伦娜和我离婚的同时,我退出了禅灵教。当时,账单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海伦娜拿走了她的份额,而我不得不变现了大多数股票,变现了长期投资。(当时我不仅天真,而且还在热恋中,她叫她的律师草拟了结婚契约……我真蠢。)

最后,我开始缩减开支,削减我的远距传输,把机器人仆人炒掉,即便如此,我还是面临着财政危机。

于是我去见泰伦娜·绿翼-翡。

“没人想读诗。”她边说,一边翻阅着一堆薄薄的《诗篇》,那是我过去一年半时间里写就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濒死的地球》不就是诗么?”

“《濒死的地球》只是侥幸。”泰伦娜说。她的指甲又长又弯,涂成绿色,那是新近流行的中式时尚;它们缠绕着我的手稿,就像某种叶绿兽的爪子。“它能卖出去,是因为大众的潜意识愿意接受罢了。”

“也许大众的潜意识也愿意接受这个呢。”我开始有点恼火了。

泰伦娜笑了。笑声不太悦耳。“马丁,马丁,马丁,”她说,“这是诗。你写的是天国之门、北美驯鹿群,可给人带来的感受却是孤独、情感转移、痛楚,以及对人类的冷嘲热讽。”

“那又怎样?”

“那就是说,没有人会愿意付钱去观赏别人的痛苦。”泰伦娜讥笑道。

我扭头离开她的桌子,走到房间的远侧。她的办公室占据了超线尖塔四百三十五层的整层楼,那是在鲸逖中心的巴别区。没有窗,整个圆形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敞开的,由太阳能动力密蔽场屏蔽,完全看不出一点闪光。这就好像站在两个灰色的盘子中间,盘子悬浮在天地中间。半公里下方那些小尖塔之间,还漂浮着深红色的云朵,让我想起了“盛气凌人”四个字。泰伦娜的办公室没有门,没有楼梯,没有电梯,没有磁力升降机,也没有地板门——完全没有与其他各层的连接。进入泰伦娜办公室的办法,是通过那个五面的远距传输器,就是那个在半空中闪着微光的东西,看上去像抽象全息雕塑。我在感到盛气凌人的同时,突然想到如果塔着火,动力失灵,一切会如何。我说:“你是不是说你不打算出版?”

“完全不是,”我的编辑笑道,“你为超线挣了几十亿马克,马丁。我们会出版的。我说的仅仅是:没人会买的。”

“胡说!”我叫道,“虽然不是所有人赏识好诗,但还是有好多人会读的,它会成为畅销书的。”

泰伦娜没再笑出声,但是绿色的唇缘朝上微翘。“马丁,马丁,马丁,”她说,“自从古腾堡时代以来,有文化的人正不断减少。在二十世纪,所谓的工业民主国家中,一年读一本书的人连百分之二都不到。而当时,聪明的机器、数据网、友好界面环境还没出现呢。到了大流亡时,霸主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口都觉得没理由要阅读了。所以他们也不会操他们那份心,去学习怎么读。而现在更糟了,环网有一千亿多的人类,他们中不到百分之一的人会操心去硬传任何印刷材料,而读书的就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