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译序(第5/6页)

正在异化的空间。它是一个无法维持本应辅助的社区生活的自足世界,因为它实际上是‘一台庞大的机器,其设计目的就是服务于生活;其服务对象并非成群成堆的住客,而是分隔开来的逐个个体’。”[36]

和被困孤岛的《混凝土岛》主人公一样,《摩天楼》的居民们在新的生活空间中与同类遭遇之后,便试图建设一种新秩序。帕迪指出了人类宿命性的结局:“巴拉德高层公寓中的居民都是中产阶级,但他们重新创造了阶级或氏族的分裂。他们都是白人,但他们在自己的群体中概括出了种族分裂。他们也许尝试过逃离曾帮助伦敦进入现代的帝国主义遗产,但最终强化了将世界划分为文明和野蛮的帝国欲望,并成为其终极的受害者。”[37]

“最终,摩天楼呈现了所有巴拉德式场所的品质:它被关闭,不再与这个星球的其他部分相关,被它自身的超现实逻辑所遮蔽……这些天空殖民者的精神之旅并非回到‘自然’;它回归的是童年的无抚育状态:‘做出这种和三岁时候没两样的事儿来,长这么大我可真是第一遭了。’生活优裕的无政府主义者之一兴奋地说道。”[38]艾米斯认为巴拉德笔下受困的人物总是更偏爱他们致命和令人不安的环境,摩天楼的坏分子们很快便被新的精神病理学意义上的“可能性”所定义。

但是,这种新秩序和新可能并不是一群伦敦中产阶级的专利,它很可能正在我们附近的一座高层公寓中酝酿着。“一般来说,想象性的假说都是在我自己脑袋里的四个角落之间测试的,虽然我总是希望能看到自己的直觉成真。在开始写作《摩天楼》之前,我在布拉瓦海岸罗塞斯的一幢海滨高层公寓住过一个夏天,那儿离利加特的达利之家不远,然后我注意到住在底层的一个法国住户被上层丢下来的烟头激怒了,开始在沙滩上巡逻,用长焦镜头拍摄丢烟头的人。然后他会把照片钉在公寓门厅的告示牌上。一个非常有趣的展览,我把它当作给我的想象所开的绿灯。”[39]

你已经抵达了自由——绝对的自由

虽然在半个世纪之前就描述了地球两极冰盖融化,但巴拉德作品的前瞻性在于探索了人类社会生活中一些通往隐秘空间的临界点。正如他所说:“人类,是动物王国中正常思维状态最接近疯狂的动物。”[40]他对人类深不可测的精神风景的描绘,没有像另一些科幻变成古装戏,相反,将当年欣赏的艺术和代表的思潮全部远远抛在身后。

巴拉德的传记作家约翰·巴克斯特说:“除了与超现实主义艺术的关系之外,他受到的影响几乎难以辨认。那些他在事业早期拥抱的,诸如雷·布拉德伯里和威廉·巴勒斯,都早已被吸收和超越。在如此漫长的写作生涯和如此多的作品之后,他已经比那些滋养了他的传统和印刷文化更长寿。”[41]

巴拉德早期的城市三部曲和大量短篇小说与他后来的作品相比,主题光怪陆离,文笔瑰丽,其价值并不亚于后来影响更大的作品。英国作家、作曲家安东尼·伯吉斯在为巴拉德短篇小说集所写的序言中称其包括了“世界短篇小说正典中最美丽的两个故事”。[42]

英国乐评人西蒙·雷诺兹说:“他和马歇尔·麦克卢汉和后来的让·鲍德里亚关注相似的主题。但他比这两位拥有高得多的清晰度和敏锐的感知、更多的文采与机智。鲍德里亚书中所有关于大众传媒的淫秽性、模拟、社会内爆早在巴拉德的小说中便被更有效地探索过了。他很早便已开始探讨万物的成人片化。”[43]

美国评论家苏珊·桑塔格说:“我敬仰巴拉德的作品已经很多年。他是当代小说界最重要、最智慧的声音之一。”[44]

并不奇怪,这样一位毕生保持犀利观察力的作家在晚年会对威廉·吉布森和布鲁斯·斯特林等赛博朋克作家表示欣赏:“他们写的究竟是科幻或是其他什么,这很难说。事实上,新的通讯方式,特别是互联网,对文学有着巨大的影响——赛博朋克便是它的第一个表述。但对我来说它来得太晚。我从来都没有电脑,至今也没有。”[45]而他被这些作家们尊为宗师也是自然的。赛博朋克的创始人之一斯特林曾说:“在我这代美国科幻作家——赛博朋克和人文主义者等等——的圈子里,(巴拉德)是一个伟岸的形象。我们曾经苦苦争斗,看谁比谁更巴拉德。我们知道我们不配给他擦鞋,而我们也很少能够明白我们如何才能到达一个位置,去写出他也许会敬佩或是认同的作品,但我们至少得以目睹他所抵达的成就巅峰。”[46]

巴拉德的原创风格还无人能够模仿,其大胆的文字也使得他与各种大奖无缘。在七十三岁时,他从容拒绝了大英帝国勋章。但这些并不妨碍他的作品影响了包括Joy Divison和Burial在内的两代音乐人,并在三十年的跨度中被风格迥异的导演们搬上银幕。

十五岁离开上海之后,除了偶尔出门度假,他的后半生是在平静的英国小镇谢珀顿度过的。妻子在1964年因急病去世之后,他独自给三个孩子做饭和熨烫校服,送他们去上学,将他们抚养成人。当孩子们玩耍时,他在书房中重访自己不寻常的童年记忆,探索人类社会和心灵中那些最黑暗的角落。“心理医生已经帮不了这本书的作者了。”这是当年一位读者对试读版《撞车》的著名评价。巴拉德的回应是:“假如一位心理医生说‘心理医生已经帮不了你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你能得到的最佳赞赏。你已经抵达了自由——绝对的自由。”[47]

胡凌云


[1] Jannick Storm,“An Interview with J.G.Ballard”,Speculation,No.21,February 1969,pp.4——8.Interview recorded at Shepperton,5 July 1968.

[2] 1974年《撞车》法文版自序。

[3] “The Strange Visions of J.G.Ballard”,Rolling Stone Interview,19 November 1987.

[4] “The Strange Visions of J.G.Ballard”,Rolling Stone Interview,19 November 1987.

[5] Samuel Francis,“J.G.Ballard: A Few Brief Queries (Interview)”,April 2005,published in The JG Ballard Book,The Terminal Press,2013.

[6] Jannick Storm,“An Interview with J.G.Ballard”,Speculation,No.21,February 1969,pp.4——8.Interview recorded at Shepperton,5 July 1968.

[7] David Pringle,“Interview with JG Ballard: Psychoanalyst of the Electronic Age”,The New Literary Forum,Vol.1,No.4,September 1985.

[8] Samuel Francis,“J.G.Ballard: A Few Brief Queries (Interview)”,April 2005,published 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