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第3/4页)
果然,那天,沈摇光没有原谅他,要与他再不复相见。
商骜知道沈摇光是恨他的,也正因如此,他将沈摇光救下之后,在漫长的九年里,他早就与自己达成了共识。
他尽管恨他。只要他醒来,他便再不做懦弱逃避的人,去承受沈摇光所有的恨和愤怒,献上自己的一切,去试着消弭它们。
他可以废了自己的根骨,从怪物变回最卑微的普通人。也可以颠覆掉鄞都,让沈摇光最痛恨的罪恶从世界上消弭。要是还不够,就让沈摇光杀了他,只要死在他的剑下,对商骜来说,就是一种圆满。
但他醒来时,他不记得了。
这反倒让商骜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迫切地渴望着沈摇光,想要他
的爱,即便那些爱是被仇恨裹挟的也好。他也迫切地想要弥补、偿还,但是他想还的那些债,沈摇光却都不记得了。
既不记得爱他,也不记得恨他。
商骜想要重新和他相处,捡起数十年那乖巧温驯的伪装和皮囊,可是,他却又不敢了。
他不敢再在沈摇光面前装乖,来重新让他认识自己、和自己相爱。因为他知道,那是欺骗,他知道沈摇光最讨厌欺骗。
他只敢用最本真的模样面对他,即便真实的他自己,同样是这般面目可憎。
但是这样也好。沈摇光可以讨厌他、畏惧他,但沈摇光至少是安全的。沈摇光也可以对他漠不关心、甚至反感,但至少,他也没有再骗他。
他可以得不到沈摇光,但当年那种欺骗被拆穿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可现在,池修年又在对沈摇光扯什么前尘往事?
什么救,什么保护,他只是在赎罪。
既是赎他被千夫所指的冤屈,也是赎他被他伤了的心。
商骜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沈摇光出声道:“商骜?”
商骜看向他,将情绪全都一股脑塞回了眼底,即便狼狈地露出了几分,也顾不上了。
“没什么可说的。”他淡淡道。
沈摇光问:“是因为鄞都?”
商骜定定地看向沈摇光。
恍惚之间,他像是回到了九年多前。
那些修真界从没见过的、不人不鬼的怪物,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他身后时,沈摇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
“……鄞都?”沈摇光当时的声音都在打颤。
商骜那时根本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像是跪在刑场上的死囚,静静等待着落下的刀刃。
许久,他看见沈摇光的目光扫过那些丑陋可怖的活尸,最后落在了他的脸上。
“几十年了,商骜。”他看见沈摇光站在那群道貌岸然的道修中,睫毛颤抖,那双剔透的眼睛里,水雾渐生。“竟连我也不知,你竟这般心系故国。”
商骜猛地垂下眼去,不想再和沈摇光四目相对。
他此时的模样竟有些像逃避伤害的鸵鸟,看上去可怜中带着几分笨拙。沈摇光竟没来由地心下一软,接着顿了顿,道:“许是我与当日的我心境不同,也许是我管中窥豹,尚不知修真界而今的情况。”
商骜一动不动。
沈摇光却耐心地接着说道:“但是,我见了卫将军,见了聂姑娘,今日听说你背着我建起鄞都时,竟不觉恼怒,反倒在想,你当日所做的选择,或许也并非是错的。”
商骜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向沈摇光。
“如卫将军,到死之前都忠心耿耿,前些日见我,还怕他面上的伤口吓到我。”沈摇光说。“聂姑娘自不必提。她命苦,人却善良,你能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是她之幸。”
说到这儿,沈摇光笑了笑。
“世人虽总以人的美丑武断地断定善恶,只当鬼是邪恶的东西。但他们既不是为祸人间的厉鬼,也不是丧失心智的恶鬼,他们的存在本不该被剥夺。”
商骜仍旧许久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他。
他从没想过,他手下的厉鬼们也有一日能得到沈摇光的宽宥和包容。
“只是不知,我失去记忆的那些日子,可曾见过他们?”沈摇光问道。
商骜沉默片刻,道:“只见过一次。”
沈摇光笑了。
“是了。”他说。“想必知之未深,因此有些误会。毕竟他们听命与你,善与恶,不过在你一念之间罢了。”
缓缓的,商骜微微亮起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是这样了。
沈摇光曾经唯一
见过那些鬼修的一次,便就是他在群鬼簇拥下,双手染血的那一次。鬼修们只是他的刀刃和工具,真正做下恶事的,是手持刀刃的他。
所以,得不到沈摇光宽宥的,从来不是这些狰狞的、丑陋的、见不得光的厉鬼。
而是操纵厉鬼的、阴暗丑陋见不得光的商骜本人。
即便没有鬼修,没有鄞都,即便他仍旧披着善良无害的皮囊……
他也从来都是沈摇光最厌恶的那种人。
——
商骜没再说话。
沈摇光只当他从来都是这样心思深沉、不爱言语的本性,因此也并没有逼迫他。
他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当是单方面与曾经的商骜做个和解,也算做完了一件他认为要紧的事。
他心下轻松下来,疲惫感便如潮水一般袭来。等商骜回过神时,他已经静静靠在灵鹿的脖颈上,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灵鹿雪白的皮毛如同冰雪织就的锦缎,而他则是冰雪化作的山神。
商骜缓缓站起身,走到沈摇光面前,蹲下身子,静静看了他许久。
这是他终其一生所爱的人。遇见沈摇光之前,他从没有想过,真的会有某一个人,活着的所有意义都只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许久,直到林间吹来了清亮的风,商骜才站起身来,缓缓从灵鹿身上将沈摇光抱起来。
沈摇光仍旧睡得很沉,就像商骜的怀里真有什么让他心安的魔力一般。
灵鹿抖了抖鬃毛,轻巧地纵身跃进了林间。而商骜则抱着沈摇光,稳稳地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
脚下的阶梯坚硬而冰冷,一如数十年前,他身负刀伤,衣裳染血,一步一步走在上清宗的玉阶上一样。
他痛极了,也饱尝了刀尖落在身上的绝望,只机械地往上走着,一抬头,便是无数阶梯的尽头,那圣光笼罩的仙门。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短暂的生命中,最后的一条活路。
而现在,他仍旧走在阶梯上,一步一步地,渐渐走近笼罩的夜色中。
与当年不同的是,他如今的怀里,静静沉睡着当年俯视他,向肮脏卑微的他伸出手的神明。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的他,仍旧是肮脏卑微的,也还在狂妄地祈求着,想要神明再一次怜悯他、拯救他。
——
地藏狱附近的密室之中,烛火森森,静静在坚硬厚重的石壁上跳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