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8页)

至于有没有爱情,谢晓丹也说不太清。黎光的喜欢是显而易见的。他总是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己,特别是换上他买的衣服,或是他安排的造型师给剪完发型。有时候,他甚至也不吝于带着她出席各种有朋友哥们儿参加的场合,赶上心情好,还会很高调地秀秀恩爱。可你要问他:你爱我吗?他便会很不以为然地嘲笑:我们这个年龄的男人,还说这个词儿的,要不是骗子,要不就是loser(废物)。倘若你还不知趣地使性子,黎光的脸上,便会浮现出冰冷的不屑一顾,或是急躁的不胜其烦。他谦和表象下的强势、自私和孤僻,随着日久天长,便越来越明显,但耍性子这一拳打在黎光身上,是没有任何反应的,他不会着急,不会懊恼,不会沮丧,更不会道歉。

在职场上历练那么多年的谢晓丹,当然不会那么不知趣。经常地,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衣着打扮都越来越有品位,首饰皮包也越来越昂贵,整个人自信得体,俨然出入上流社会的姿态,这一切,都拜黎光所赐,是十个丁之潭也没法给的。所以,这样的日子,除了百依百顺,还有什么可以投桃报李?如果非得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期许,那就是那个不能提、却难免会想到的婚姻。

除了第一次正式摊牌,黎光几乎不提他的妻子,当然也不会允许你随意发问。开始时,谢晓丹还担心黎光和他太太的关系其实并没他说的那么糟,时刻提防有陌生女人前来搭讪然后引发血案,像电视剧里那些想偷腥又舍不得家的中年男人一样。随着了解的深入,她发现,黎光和他太太的疏离,其实比他说的更严重,他们哪里是两地分居,分明是两个时区的分居。他太太常年在美国,想来也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没有孩子,也鲜有联系。想想也是,黎光这样的男人要交女朋友,哪里还用得着藏着掖着地偷腥。交往到第二年,谢晓丹的安静得体,让黎光也越来越舒服,越来越习惯,于是,她难免会有些“非分之想”:只要自己熬得住,假以时日,再靠运气有一两个孩子,好像也不是绝对等不来她想要的。

有一次,黎光带谢晓丹去他顺义的别墅过周末,正值盛夏,两人在院子里用皮管接着水龙头边洗车边调情,黎光的手机响了。他伸出一个手指示意她安静,进屋接电话去。谢晓丹收好皮管、水桶,擦干车,又去浴室擦干了自己,忽然听到黎光在书房里咆哮起来。还从来没见他发那么大脾气,谢晓丹很是诧异,等黎光打完电话走出书房,她冲好菊花茶,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等着他。黎光瘫坐在沙发上,抚摸着晓丹还没干透的长发,叹了口气感慨道:

“女人老了以后真是会变得越来越可怕,年轻时候的伶俐可爱都去哪里了呢?”

这是赞扬,还是诋毁?谢晓丹当然明白,自己虽然是这句话的听众,但说出这话的动机却另有其人。她从不会贸然发问,相处久了,两人也有默契,他愿意说,她便会静静地听。大约今天的黎光太需要和人倾诉,身边又除了晓丹没有别人,从断断续续的抱怨中,她也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黎光的太太在美国已经二十年,最近七八年都没有回过国,两个人早就没有感情,却因为财产分割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原因,迟迟办不了离婚手续。按黎光的话说,他们几年前谈离婚时,讲好了北京的两套房:三元桥的公寓归他,这套顺义的别墅归女方。太太因为常年不回国,想把别墅卖了,委托他在国内帮忙处理。没想到,这两年楼市飞涨,特别是核心区域。黎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三元桥那套200平米的大平层公寓,价格已经涨到顺义别墅的2倍,她提出黎光把两套房都卖了,再平分财产;或者是按老方案,房子一人一套,只不过掉个个儿,她要分市里的公寓。

“她这不是故意的嘛,明知道我主要在国内发展,市里头得有套房,否则我回北京,天天住酒店不成?这套别墅我拿着有什么用,又不可能三天两头往这儿跑,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说到底,还是贪婪。”黎光摇摇头,“Amy,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看我很少提她,更没说过她什么不是吧,我还是希望分手不出恶言,可这一次,她确实有点过了。当时要别墅,是她挑的,谁能想到,这两年公寓比别墅涨得快,那过两年,别墅用地不批了,别墅再涨上去,难道她又换不成!太没有诚信了。人哪,一到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就什么优雅大度都顾不得了。”

又是房子。和黎光在一起后,谢晓丹已经很少想起房子的事儿。无论是曾经失之交臂的二手房,还是平时租住的小公寓,都不过是繁华时代的一个背景,不值一提。她见过了那么多好东西,认定这些钢筋混凝土组成的污浊俗物,只是庸庸碌碌的小人物们的心头之好。她竟没想到,就连黎光和他太太,也会为了房子的事大动肝火。她仿佛突然又落入烟火气十足的凡间,就像儿时的漫漫暑假,突然被开学通知书惊醒。

除了房子之外,谢晓丹隐隐发觉,原来,黎光也并不是对所有女人都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地把玩于股掌之间,黎太太一个十分钟的电话,就能让这个平时最在意自己气质形象的男人失态愤怒。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好像很自然地,谢晓丹就问了这个她好奇许久却从来都不会主动涉及的问题。

黎光虚起眼睛,看着夕阳余晖洒在花园池塘的残荷上,似乎慢慢拉开了记忆的帷幔。犹豫片刻之后,他拉着谢晓丹上了二楼。那间很少开门的主卧整洁如新,看来是管家阿姨重点打扫的区域,起居室钢琴上的黑曜石花瓶里,插满了新鲜的白玫瑰。黎光拉开深棕色实木书架的玻璃门,里面摆满了许多英文版的大部头著作,谢晓丹不禁感叹:“哇,你还看这些?”黎光淡然一笑:“不是我的,这都是我太太的书,她是学英美文学的,现在市面上很多名著都是她翻译的,她法语也很好,当年她读博士交换到巴黎的时候,我还陪她去住过两年。”黎光淡淡的语气里,有陷入回忆的惆怅,也有被岁月磨蚀却依然隐隐闪光的对太太的骄傲。

黎光从最高一层取下一个小相框:一对青年男女都穿着深蓝色的硕士袍,手举着写满英文的毕业证,头挨着头笑得十分甜蜜。男孩正是二十年前的黎光,眼神单纯快乐,女孩黑发如瀑,清秀文弱,在人群中会发光,气质里有种与生俱来的孤傲。倏地,谢晓丹有点泄气,显而易见,她除了比照片中这女人更年轻,似乎再没任何优势。她的学识、见识、气质、成就,他们之间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势均力敌,还一起走过那么远的路……难怪,黎光看自己的眼神,从来没有那种骄傲和欣慰,他也从来没问过她的成长、她的工作、她的梦。大概在黎光眼里,三线城市的下岗职工家中走出的二本大学生,在人潮汹涌的北京城艰涩地漂泊,能遇到自己,已经是她配拥有的最奢侈的梦。至于这张年轻漂亮的面孔下有怎样的思想、怎样的灵魂,他根本不屑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