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公子(第9/10页)
等于说前后加起来,历时十六年,九个受害人,全都是金钱纠纷。夏克明真是妥妥的“合伙人”杀手。我被叫过来也不为别的,证据固定上难度太大。一个是时间跨度长,一个是受害人都被碎尸、抛尸,我们得找见尸体啊!没尸体这案子怎么判?
人手严重不足,我被收编了。
那就干吧。但这个干,说来容易,真办起来难度贼大,风吹日晒守现场不说,不仅要找,还得动用一切手段去挖。更糟糕的是,手里的线索也就是个大概其,太久了,在嫌疑人的记忆中根本就是模糊的。
我负责的是张毅,埋尸地倒是很确定—玉皇山脚下,但山脚下算什么范围啊?
我把王鹏押解到现场,他跟我支支吾吾,倒不是还想隐瞒,是真蒙了,反复念叨:“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看看这儿,像也不像;看者那儿,不像也像。
要说这儿就是个荒郊野岭吧,那也还罢了,就指哪儿打哪儿往死里挖呗!但不是,它地处延庆区大榆树镇,山上有玉皇庙遗址,山下有百亩牡丹园。我们倒是能绕开登山步道,它总归有人上下,真不适合埋人。这点王鹏也非常肯定,说埋的地方没什么行步道,就是人迹罕至才埋的,杂草丛生,连被人踩出来的小野路都没有。但那个百亩牡丹园是后弄的,镇上也想开发旅游,往这方面投入了,但至今也没搞起来。我问王鹏这个地方能不能排除?他含糊着不确定。
这就麻烦了,你总不能把人牡丹园全给铲了吧?这不是找老百姓跟你干仗吗?那牡丹园也是一望无际,你说拿仪器全给走一遍行不行?可以。就是得干半年,根本不现实!
我是实在搞不定了,又不想身为我师父头号大弟子带头去叫苦,就打了个电话把夏新亮给叫来了。他比我有耐心。果不其然,夏新亮就跟王鹏聊,一点一点帮他回忆。术业有专攻,他一个搞心理学研究出身的,办法还挺多,一个不行就换另一个,就真叫王鹏隐约有点方向了!
他记起了三棵树,不是并排的,那三棵树形态诡异,被落山风吹得形态诡异,诡异不说,从某个角度看,像是被它们仨给环抱了。他把这事想起来了,说因为当时是夜里,又是头一回杀人,害怕了一下。
我们干脆就陪着他等入夜,让他能再次找找感觉。
在此期间,我发现夏新亮情商是真的高,或者说业务能力是真强,通过给王鹏递个水、拿个盒饭,唠唠家常的,他是百分之一百取得了这悍匪的信任。
山里的夜来得早也来得深,我们五六个人押解着王鹏就打了一只电筒,夏新亮就让打一只电筒,说这样便于还原当时的情况。
山路不好走,我们尽量团结,深一脚浅一脚,山里温度还低,且这一走还漫无目的,真让人焦躁。走了两个多钟头,夏新亮忽而停住了脚步:“你看这儿,这儿有没有感觉?”
王鹏四下踅摸的同时,我们也踅摸,嘿,你还别说,就我们站的这块儿,还真有点王鹏形容出来的那个意思。
他叫唤上了:“像!真像!”
彼时已接近深夜11点,安全起见,我决定拉好警戒线,做好沿途路标先行返回,明天天亮再联合大部队发起探索与挖掘工作。
到路上信号强的地方,我给驻扎的大部队打了电话,能跟车上凑合的就跟车上凑合,凑合不下的往下开,去找民宿先休息,明早6点全员集合。
考虑到转移王鹏会比较麻烦,我就让他在囚车里直接睡。他提出松开脚镇,我说:“你少做梦,能睡睡,不能就眯着!”他向夏新亮投去寻求帮助的目光,夏新亮是这么跟他说的:“我建议就别了,你说我们给你松开脚镣,那就得固定你手铐,你说哪个难受?不如你就戴着,好歹能躺一躺。”
王鹏一想,也对,就要了点儿水喝,被拉着去小解了一下,回囚车里躺下了。
他能睡,我不能,我必须要注意做好防范工作,夏新亮提出陪同,我就让其他三个协助的民警去休息了。
我俩之前怎么说也怼了一架,和好是和好了,但其实没为此交流过。守夜,不说话,也难熬,我就想趁这机会聊聊。
不承想这一聊,还聊出焦虑来了。
夏新亮很焦虑,我还从没见他这么怀疑过自己,是我那个切入点的“锅”。
我说:“你帮助王鹏回忆的时候真厉害,就像催眠似的!也像把他的记忆拷贝了出来,直接搁幻灯片播放。”
他说:“这是一种记忆梳理的手法,只要他在思想上不跟你对抗,能接受你的指引,就会特别有效。其实不是什么太高深的学问,是我们的基本课程。这可比您讯问嫌疑人容易多了,您要感兴趣,我回头教您。”
我说:“我也许能学会,但不见得有这个耐心、同理心。”就是这句把雷给点了。
夏新亮看向我说:“我觉得我丢失了同理心。”
还是咚咚锵自杀那事。夏新亮觉得自己为了搞调查研究,去带着目的接近他,并且唆使他回忆起原本已经给他造成了严重伤害的过往,这就等于是揭开了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对咚咚锵造成了二次伤害。他告诉夏新亮细枝未节,就是在脑内重演那出悲剧。
我安慰他说:“你不能这么想啊,咱干刑警,搞的就是破案工作,你如果不掌握犯罪细节、犯罪情况,你谈何破案?”
他回:“那就可以肆意伤害受害人了吗?就可以两次、三次地再将他打回噩梦里了吗?”
我竟无言以对。在我的头脑飞速运转,组织语言、排布逻辑,极力想要说服他的同时,他又对我说:“师父,我觉得我变了。不仅急功近利,还特别没有耐性。我长期去面对那些重刑犯,去研究他们的成因、动机,去跟他们做交流,听他们吹嘘经历、诋毁受害人,进入他们的幻想世界……这些交流不仅停留在录音里,它也会侵蚀我的头脑。我这么说您能懂吗?”
不等我做出回答,他继续开口道:“就比如今天,其实不是我让王鹏顺着我的思路走,跟着我的指引去拿出咱们想要的;而是我钻进了他的脑袋里,试着进入他的思维模式,用他的方式去思考、分析。结果也许是一样的,他拿出咱的目标范围。但这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方式。我不想在那个时刻变成他。”
我才懂得了他之所以会说出那句“我最佩服您的就是这一点。天天凝望地狱,却还是心向光明”的原因。
作为一个过来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曾迷惘过,何尝不曾崩溃过,何尝不曾质疑过自身?干这个行当,有一个算一个,或多或少都会有心理问题,一方面压力极大,一方面又跟深渊彼此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