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姜小沫开逛中(第4/7页)
孙老大可不傻,脑子里一直转个不停。比如说自己打了人,对方只挨打不还手,官府追究下来,到衙门口三头对案,问我为什么打人,那我怎么答?说他横躺在我的海货店门口讹钱?县太爷准得说:“讹钱你可以不给啊!咱天津城又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有人上门耍无赖,你为什么不报官呢?眼下你把人打了,还动了家伙,这叫持械行凶、当众伤人,肯定是你不对。再说了,陈家沟子那么多鱼铺海货店,他怎么不躺别人家门口呢?是不是因为你欺行霸市缺斤短两?”所以还是那句老话——“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到县衙打官司没钱行吗?你给少了人家看得上吗?今天掏钱买通了县太爷,明天再有别的混混儿捣乱怎么办?你再去告状,那还得再掏钱,有头一次便有二一次,衙门口也得把你当成摇钱树。你还不能只花钱打点县太爷,召房师爷、书童、二爷、三班六快的各位公人,外带看门扫地烧火做饭的,上上下下三四十号,哪一个不得孝敬到了?所以说“衙门的钱,下水的船”,去得快极了。你有打点衙门口的钱,倒不如破财免灾,打发了混混儿。反正人也打了,气也出了,又没在鱼市上丢了面子,一天给秉合鱼锅伙一两吊钱,只当少卖一筐螃蟹,如若有别的混混儿来讹钱,他们还能替你挡着。
孙老大一来惹不起顾三爷,二来也怕犯了众怒,赶紧点头:“好好好!三爷,有您老给他托屉,我们无话可说,全按您的意思办!”二王八仍不服气,梗着脖子还要往上冲,被他大哥一个脖溜儿抽了回去。孙老大不敢怠慢,立刻吩咐身后的兄弟:“老三、老六,你们快把小七娶媳妇儿用的大红缎子被拿来。老四、老五,你们俩找个大箩筐去!”当大哥的发话了,孙家那哥儿几个也彻底没脾气了,垂头丧气进了鱼铺,拿来大红被子和箩筐,众人七手八脚,有抱脑袋的、有托屁股的、有搭脚丫子的,把躺在地上的姜小沫放入箩筐。
此时的姜小沫,嘴角虽还挂着一丝冷笑,但那上人见喜的脸上,颜色已如死灰一般,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子,这是疼得,躺在地上还可以撑一阵子,这一抬一放,疼得犹如五马分身,险些背过气去,但是耍光棍的不能带出惨相,仍得装作满不在乎,拧着眉撇着嘴,眼珠子乱转悠,绝没有“哼哈”二字。围观众人连连赞叹:“是条光棍,天津卫又出了一位人物字号!打从今儿个起,陈家沟子鱼市又有主儿了!”
孙家九虎抬上铺了软垫的箩筐,盖着大红缎子被的姜小沫躺在里头,傻哥哥等一众混混儿腆胸叠肚,心满意足地跟着,身后还簇拥着一大拨意犹未尽的看客,浩浩荡荡直奔秉合鱼锅伙大寨。箩筐中的姜小沫虽已不成人形,却有一种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游街的感觉,让他轻飘飘、晕乎乎地睡了过去,其实是疼昏了。当他转醒过来,吃力地撩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秉合鱼锅伙的大炕上,边上坐着顾三爷,一旁站着丁大头、傻哥哥和几个小混混儿,一帮人齐刷刷地盯着他。姜小沫欠了欠身子,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却分不清到底哪儿疼,骨头缝里都觉得不自在,肠子肚子搅和成一堆儿了,错位似的拧着劲儿,胳膊大腿脚趾没有一处听使唤的,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却又疼得要命。丁大头关切地说道:“爷们儿再忍忍,已经去请郎中了。”傻哥哥拎起一个布褡裢,冲着姜小沫晃了几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丁大头说:“这是孙老大留下的钱,给你瞧伤的,今天你这面子可挣足了!”姜小沫苦笑一下,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家常便饭吗……”下面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因为牙不够用的——说话就得张嘴,张嘴浑身就疼,必须咬着牙减缓痛楚。
在众人的期盼之下,正骨郎中薛广生提着药匣子进了门。这位郎中人称“薛神医”,祖辈就是行医的,又跟教会的西洋医生学过几年,不仅会动手术,还有一手接骨疗伤的绝活,只凭手摸,即可查知伤势,什么地方折了几块骨头,折到什么程度,两手隔着肉,能把折断的骨头对上,敷上药,圈竹篦,系绷带,再给几粒药丸子,伤者愈后不留残疾,阴天下雨也不觉痛痒。别人不乐意给混混儿治伤,他却是医者仁心,甭管什么嘎杂子琉璃球、大寨主二当家,有求必应。天津卫的混混儿不给谁的面子,也不敢得罪这位薛神医,治伤的时候稍微留一手儿,保准让你后半辈子连炕都下不来。
薛神医按部就班地给姜小沫号脉、正骨,严丝合缝都对齐了,再把他的四肢用竹片子通通固定住,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呼哧带喘地停下手,擦擦额头冒出的汗水,接过丁大头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挑着大拇指称赞:“罢了!真得说是一条好汉!浑身上下没有囫囵个儿的地方了,一根骨头断成几截,接骨时愣是一声不吭,我可是开眼了,佩服!佩服!”
薛神医留下二十粒药丸子和几袋洗药,嘱咐众人仔细看顾姜小沫,转身离了锅伙。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姜小沫醒了,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三爷!”顾三爷凑近问道:“怎么样了小沫?”姜小沫一笑,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三爷,我在陈家沟子鱼市上卖这一把,够得上光棍调吗?”三爷说:“其实我还一直担心,怕你提不住气,行!是咱爷们儿货!接下来你想怎么着?”姜小沫恳切地说道:“三爷,等我缓几天,我让兄弟们抬着我在鱼市上走走绺儿,让那些发货收货的瞧瞧,我姜小沫还能招摇过市,谁打算在陈家沟子抢尖拔份,他得先过了我这一关!如此一来,咱们锅伙才能彻底把持住鱼市的买卖!”顾三爷点头道:“趁热打铁也是好事,让那些干鱼行的彻底服帖了,你才能站稳脚跟。我先回去,等锅伙真正立起个儿来,我摆酒给你庆功!”
姜小沫心里头一清二楚,顾三爷替自己在背后戳着,那可不是白戳的,等秉合鱼锅伙把持住了陈家沟子鱼市,码头上装鱼卸鱼的活儿,都得交给青龙帮的兄弟。无论如何,他也得感激人家顾三爷,这是人家赏的饭碗。当时已经是半夜了,顾三爷还得回去。傻哥哥架着双拐,跟一众混混儿送出大门,由丁大头护送三爷回家。
姜小沫这一场开逛卖味儿,可谓“睡觉不盖屁股——露了大脸”,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他,诧异于一个岁数不大、籍籍无名的混混儿,居然会如此硬气,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经过这一把卖派,秉合鱼锅伙彻底立住了脚,鱼市上各家各户的掌柜伙计,见了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无不卑躬顺从。孙家九虎也老实了,说到底还是讲买讲卖的生意人,不认栽往后吃什么去?经此一事,不仅降住了陈家沟子鱼市的大小买卖家,众混混儿对姜小沫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死心塌地跟着他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