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姜小沫开逛中(第6/7页)
顾三爷和脚行四大把头一齐举杯道贺,而天津城四大锅伙的四位大寨主,却与木雕泥胎相仿,板着脸坐在当场一动不动。尽管他们相互钩心斗角,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可对于姜小沫的秉合鱼锅伙,真说是同仇敌忾,打从一个鼻眼儿里出气。陈家沟子鱼市日进斗金,大伙都盯着这块肥肉,也正因为盯着的人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忍着贪心按兵不动,却不知打什么地方冒出一个没名没号的姜小沫,一举拿下了陈家沟子鱼市,四大锅伙措手不及。又听说顾三爷要收姜小沫入门,一旦开了香堂,名正言顺了,有顾三爷青龙帮的势力给他撑腰,这小子的翅膀可就更硬了,那还不得从陈家沟子蹿鼓楼顶子上去?所以四大寨主提前商量定了,他姜小沫不是摆酒开贺吗?咱给他来个“潮头上打旋网——抡起来看”,让他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坐在姜小沫斜对门的一位,四十多岁,高颧骨翘下巴,黑脸龅牙,青布褂子,黑布裤子,手里捻着一串十八子的多宝串,正是西城老君锅伙的文秃子,一挺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啪”的一下,将手串拍在桌子上,说话高门细嗓:“姜大寨主,容我拦你一句,什么叫多多海涵?你可别逮住大腿就号脉,闭着眼乱开药方子。天津卫无人不知,当初四合鱼锅伙是我们托着的,凭什么你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陈家沟子鱼市就成了你秉合鱼锅伙一家的买卖,没我们爷们儿的份了?愣从别人嘴里抠食吃这合适吗?拿肚脐眼儿放屁——你怎么想的?”
姜小沫早知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义合成这顿饭不是那么好吃的,随即放下酒杯,稳稳当当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文爷,您说的那是哪辈子的皇历了?长江水后浪推前浪,尘世上新人换旧人,翻那个旧账有意思吗?您倒给我说说,怎么叫合适,怎么叫不合适?”
文秃子用手指着姜小沫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说:“没大没小的东西,我耍光棍那阵子,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想让我说道说道?容易!你按月拿出八成进项分给我们哥儿四个,咱们这一篇儿就翻过去了,从今往后相安无事!”
姜小沫撇着嘴一笑:“您可真敢说啊,不怕咬了口条?给您八成,我们锅伙的一百多号弟兄喝西北风去?您这不是明抢吗?你拎上二两棉花纺纺去,陈家沟子鱼市是我白捡的吗?”
不等文秃子搭腔,他旁边那位说话了,此人也是四十来岁,皂色裤褂,身形瘦削,瘦长脸儿带着几分病容,额头上有三道暗红色的疤痕,乃是北城四海锅伙的佟金镖,他冲姜小沫拍桌子瞪眼:“你小子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拿我们当陈家沟子的鱼贩子了?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拿过死签?谁低过头、屈过腿?谁不是滚铁板、轧饸饹,血一摊、肉一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就你挨那两下秤杆子,那他妈算个屁啊!下过油锅吗?睡过钉板吗?吃过刀削面吗?在我们面前,轮得到你横着走吗?”
姜小沫看了佟金镖一眼,语带讥嘲地说道:“镖爷,好汉不提当年勇,您老不是有心气儿吗,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就在这儿碰碰,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是吃红枣还是穿铁鞋,您划道儿,我接着!”
佟金镖没想到姜小沫当场叫板,磕巴了一下,张了张嘴,话茬子没跟上。顾三爷和几位脚行的大把头冷眼旁观,瞧出他怯阵了,硬生生忍住了没笑出声。
东城老悦锅伙的吉四奎不干了,从椅子蹦了起来,眉头蹙起个黑疙瘩:“镖爷,您老先歇会儿,荷花出水才见高低,看四奎我跟他比画比画!”此人豹头环眼,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双手抓着前襟往两边一扯,脱下绸布褂子,团成一个团儿,“啪”的一下甩在地上,亮出前八块后鬼脸一身铁疙瘩肉,黑蓬蓬的护心毛浓密弯曲,从肩文到腹刺着一条青龙,墨色浓重,格外抢眼,却遮掩不住一身的疤痕,腰间扎着一巴掌宽的腰硬子,大铜卡子闪闪发光。姜小沫暗想,看来此人有股子蛮力,得多留神,不能跟他硬碰硬。吉四奎曾是运河边码头上扛大个儿的苦力,仗着身大力不亏,能打又能挨,入了老悦锅伙,横冲直闯,出入宝局、青楼、商铺、饭庄、客栈,张口吃饭,伸手拿钱,抢地盘、争脚行、夺老店,抽过几把死签,仗着命硬一关关挺了过来,又一步步坐上了大寨主的宝座。他一双大环眼射出凶狠阴毒的寒光,歪着脑袋盯着姜小沫:“甭废话!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有道是客随主便,当着爷儿几个,你先露一手儿!”
姜小沫二话不说,左腿一抬,脚丫子搭在桌面上,亮出一只绣着花镶着宝珠的登云靴,又“唰”的一下,从后腰抽出一柄锋利的攮子,轻轻一划,挑开青布绑腿,气定神闲地撸起裤管。半截黑黝黝的小腿青筋暴突,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但见他牙关一咬,摆出混混儿架子,照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噗噗噗”连扎三刀,刀刀穿洞,一刀两个窟窿眼,鲜血“嘀嘀嗒嗒”落在地上,随手把沾着血的攮子往桌上一扔,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脚行的四大把头今天是应顾三爷之邀,过来给姜小沫踢脚儿的,没等别人吭声,他们先齐声喝彩:“好!三刀六洞!”
吉四奎神情阴狠,冷笑一声,伸胳膊抓起桌上的攮子,却不急于动手,而是叫过一个跑堂的伙计:“这桌子菜口儿轻了,你去给我拿一壶清酱、一壶醋,再来一小碗蒜泥,加点芥末酱!”跑堂伙计已经吓呆了,半天没动地方。吉四奎不耐烦了,瞪着眼大吼一声:“你他妈等雷劈呢?”伙计惊得一哆嗦,这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应道:“好您老,好您老!”当下退出去,再进屋的时候,手上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个青花小瓷壶、两个青花小碗。吉四奎把清酱和醋倒进一只大碗,拿筷子把芥末、蒜泥扒拉进去,蘸了蘸放在舌头上,咂摸咂摸滋味,满意地点点头,冲伙计一努嘴,示意他出去。伙计如同接了一旨皇恩大赦,屁滚尿流地往外跑。
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吉四奎环顾四周,脸上现出睥睨不屑的神色:“各位,想吃顺心饭,还得自己来,我添一道菜!”说着话抬腿踩在椅子上,刀尖一划,“刺啦”一声割破了自己的裤管,却见腿肚子上刺着一条飞天夜叉,面目凶恶狰狞,龇出两排锯齿般的獠牙。吉四奎一脸的傲慢,拿刀从小腿肚子上慢慢悠悠割下血淋淋一条皮肉,一寸来长,半寸多宽,二分薄厚,粘在刀身上,擎给众人观瞧,随后“啪”的一下,不偏不倚甩入碗中,溅了一桌子作料。八大碗的菜香、烧刀子的酒香,压不住满屋子的血腥之气。吉四奎却神色如常,大大咧咧扔下攮子,拿过筷子夹上一片肉,送入口中大嚼,惊得众人目瞪口呆。他自顾自地吃了几口,又似想起了什么,往桌子中间推了推大碗,扫了一眼对面的姜小沫:“怎么着,你来品品咸淡?”姜小沫鼻孔中哼了一声:“怪我了,今天菜不够,就不跟您抢了。”吉四奎纵声大笑:“哈哈哈哈!送到嘴的肉不敢吃啊?那可别怪我占独角案了!”他也不再多说,用手背擦擦嘴角上的鲜血,指着姜小沫说道:“姓姜的,实话告诉你,什么卖味儿不卖味儿,你四爷不信邪!你要有本事,当着在座各位,耍上一把真格的,叫呲了咱爷们儿,我吉四奎这辈子不跟你争陈家沟子鱼市了!如若接不住,趁早收拾个铺盖卷,滚出天津卫!”佟金镖缓过劲来,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在一旁讥讽姜小沫:“小王八羔子,你接得住吗?接不住我给你指条道,扒下鞋来顶脑瓜子上,出门一头扎茅房坑里淹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