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2/5页)

“我脑子搭错了,请你喝酒——”低下头,佯装去整理衣角。鼻角抽动,他索性拿纸巾狠狠地擤了一记,脑浆擤出来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秋天干燥,老鼻炎又发作了。”他连着擤了几记,鼻尖红得像被人打过一拳。越擤越多,止也止不住,连带着眼圈也红了。眼泪鼻涕一团。他胡乱擦拭,做出很爽的样子,叫服务员:“纸巾还有吗?”

赵辉朝他看了一会儿,缓缓举杯,也把酒干了:“喝酒没什么,不是朋友也能喝。”

“肯定不是朋友。”苗彻又将酒一饮而尽,说得斩钉截铁。

饭店在新天地旁边。两人吃完出来,苗彻忽然提议在附近走走:“吃得太多,不消化。”两人便沿着黄陂南路到自忠路,再是马当路,最后绕回淮海路。手插口袋,各自默默走着。一圈绕完,苗彻说,再绕一圈。赵辉同意了。最后一共绕了五圈,花了近两个小时。谁也不说停,脚后跟似装了弹簧,也不吭声,一路往前。谈恋爱时才有的劲头。好不容易刹了车,到底有些晚了。两人原地停顿了几秒。苗彻问他:“怎么回去?”赵辉说:“坐地铁。”苗彻嗯了一声:“我也是。你10号线直接到,我再换2号线。”

“不是一个方向。”赵辉道。

“谁跟你一个方向?”苗彻忽觉得这话有些别样的意味。

在地铁站里道了别。苗彻回头看赵辉,等在相反方向候车,背对着自己。两辆地铁差不多时间进站。苗彻上了车,再瞥一眼赵辉。隔着二十米,门在那刻相继关上,一张脸瞬间便看不分明。地铁缓缓启动。那情形又有些滑稽,像两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各自滑了开去。苗彻转过身,整个人撑在扶手上,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与此同时,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悄无声息地袭来,无数情绪倏地聚集,担心、悲愤、怀疑、惋惜……瞥见旁边人诧异的目光。他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给赵辉发了过去。

赵辉看那照片,是他与苗彻的合影。依稀是去年这时候,两人突发奇想,在S行大楼下站定,让人拍了一张,“认识了几十年,好好的合影也没一张”。当时赵辉还笑:“要拍就在单位楼下拍,要的就是这效果。可以当工作照用的。”照片上,两人互搭肩膀,笑得灿烂无比。苗彻这马大哈,竟一直没把照片发给赵辉,直至今日才想起来。赵辉盯着照片看了足足有三分钟,把手机放回口袋。

接下去的事,说突然,又不突然。赵辉想象过无数次,被说穿那刻会是什么情形,哪桩案子,被哪个人,又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漏洞在哪里,关窍在哪里,可以怎么补救,等等。唯独这桩是有些意外了。国胜基金买下显龙集团的股权,他竟完全不知情。吴显龙那边,因是国胜基金在操作,也没有过多去打听,及至事情败露了才过来。“阿弟,我害了你。”吴显龙嘶哑着声音,眼珠像得了甲亢那样朝外弹出,脸上的肉陷下去,只一张皮吊着,头发花白稀疏,脸色倒是红得出奇,斑斑点点凸起,浮在面儿上一层。这模样竟有些可怖了。他翻来覆去地说对不起,到后来完全是自言自语,像老式的录音机,倒带,播放,再倒带,再播放。他说:“阿弟你不要急,我来想办法。”又道,“没有过不去的河,信我。”

赵辉想,阿哥竟是比他还乱了方寸,到底是人不是神。倘若每次都能化解,那也真正出奇了。国胜基金本已是他最后一搏。该是求了于总。本是双赢的事,那边要做大,这边要救急,一拍即合。S行发售也是稳妥的,多年合作伙伴了。绕过赵辉,本意自是不坏,怕他难做,也怕他担心。谁知还是牵扯在内了。顾总亲自交代的项目,又是国胜基金,赵辉竟也没有细看,便安排下去。其实该多个心眼儿的,稳健型基金,那样高的收益,又不是活雷锋,白送钱给人。审计部写好报告,反馈给分行。统共不过几天工夫。赵辉觉得,众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了。据说审计部那边又是赤膊上阵了,郭处原是想按下不报的,陶无忌等了几天没动静,跳过她直接找主任。郭处那样温婉的一个人,居然也拍了桌子,训人时声音高了八度,连隔壁几个处也惊动了。陶无忌这次是真的出名了。新同志这么做,等于是豁上了,做好被扫地出门的准备。辞职报告也一并写好。苗彻的老路子。既然要做,那就往死里做。

“成功了至少对得起自己;要是失败了,就真的没名堂了。”陶无忌学他以前的话。

“失败了就来张江,我们一起干。”苗彻道。

吴显龙絮絮叨叨地聊与国胜基金合作的细节。他说姓于的比薛致远还贪心,到底年轻几岁,心气也更高,收购了不少公司的股权。前阵子还与S行合作,为离岸公司F集团融资一亿美金,用于对某房地产项目的股权并购,这项目被视作帮助境内企业盘活资产、实现多元化融资的一大创新案例。“我想来想去,S行发国胜基金的产品,哪里还会有问题?谁晓得老鬼失匹,审计部那个小赤佬坏的事。这世界,不怕穿鞋的,就怕光脚的。小赤佬一身精光,天不怕地不怕,一门心思扑过来,神仙也拦他不住。早晓得上次就给这小赤佬一点儿颜色看。”渐渐有些凶狠起来,说赵辉,“还是你心太软,那次要是把苗彻弄得再难看点儿,杀鸡儆猴,也没这些事了。”赵辉只是不语。吴显龙说完了,整个人往沙发上一瘫,老僧入定般,手里两只钢珠转得滴溜儿快。赵辉知道他在想对策,忍不住劝他一句:“阿哥,身体要紧。”吴显龙手一挥,不耐烦道:“晓得!”赵辉便也不再提,装作不知道他再次晕倒入院的事。助理与赵辉关系不错,私底下把吴显龙的病情透了个遍。医生的意思是,再不注意调养,脑梗分分钟要人命。应酬多饮酒无度,不运动,思想负担又重。心脑血管病便是这点讨厌,平常没事便罢了,等到有事,毫无征兆地,人便一脚去了。放在这当口儿,赵辉连担心的话也不知该从何说起。频道不对,时机也不对。况且彼此彼此,自己这头也是一团乱麻。那日去探顾总的口风,半天说不到点子上,竟是没一句准话。赵辉听得没着没落,那瞬竟似也明白了,大势已去,都听到心里那声叹息了。像秋天树叶落下那刻,飘飘荡荡无牵无倚,从下往上看,更是壮观,满天满眼俱是金黄,纷纷扬扬的。明明预示着萧瑟,却又茂盛绚烂,反比夏天的景色更美。说它轻巧,仿佛不着力似的,但从心里过一遍,竟是另一种踏实,只看怎么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