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4/5页)
央行和银监会这一阵在肃查银行基金产品,尤其是私募基金,愈是数额大收益高的,愈是查得紧。国胜这笔基金,不揪出来还好,眼下这个局面,自然是撞在枪口上了。融资方是吴显龙,已有些不言而喻的意思,现在去基金公司搞事的又是周琳,一个是自家兄弟,一个是自己女人,这架势等于向全世界宣布,他赵辉才是这项目的策划人,旁人倒是冤枉的了。板上钉钉,百口莫辩。仿佛一下子,赵辉便被推到悬崖边上。赵辉不禁想起戴副总。巧也是巧,也是几笔国胜基金,坏账数目倒在其次,关键是两头的错都并在他一人身上,不由分说的。于总那样的老油条,又有人担着,他却是无论如何承受不起,连解释也觉得无颜。错就是错,一步错,步步错。愈是素日里端正的人,愈是对自己苛责,一分一厘都要跟自己计算清楚。赵辉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恶天险地里闯出一条路,即便难看,每一步都是实打实的,线头在自己手里,要松要放,再艰难总有希望过得去。但这次不同,完全是不动声色,猝不及防,便被逼到死胡同里。兜头一张巨网,黑压压的,再挣扎也只是缠得更紧些,空间更逼仄,都有些透不过气了。
他不许周琳再动,劝她:“你好好的,我才会好好的。否则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安心。”周琳伤心起来,哭道:“我好好的,你要是不好,我又怎么会好?”赵辉轻拍她的肩:“就算这样,你也要好好的。不管我好不好,你都要好好的。”她含泪看他:“说绕口令吗?”他笑笑,将她搂得更紧些,嗅到她头发间的香味,那一瞬想的是,倘若能跟这女人白头到老,便是让他少活十年,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惜做不到。老天爷给了他机会,李莹不在了,却让他遇到她,除了容貌,连待他的心也是一模一样。有时候他想,单凭这点,便已今生无憾了。
别的都罢了,赵辉心里只是有些放不下两个孩子。尤其蕊蕊,大姑娘的模样,却终是长不大。可怜的宝贝。周琳那晚也把话说开了:“有我在,你还怕别人欺负她吗?我周琳是谁?不欺负人就算客气了,谁敢反过来欺负我孩子,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点头称谢,有些郑重的意思了。周琳扭头不看:“我不是为了你。我是真心喜欢他们。”他更是感激。把蕊蕊叫到身边,不管她明不明白,该叮嘱还是要叮嘱。谁知蕊蕊却一直念叨蒋芮最近不怎么找她了,有些伤心。她朝赵辉看,希望父亲能替她解决这件事。赵辉沉吟一下,告诉她:
“宝贝,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即便是爸爸妈妈也不能。”
蕊蕊的神情一点儿点儿黯淡下来。赵辉觉得这话对女儿来说,也许有些残酷,但他必须让她懂这个道理。他告诉女儿:“你不能够指望天底下每个人都喜欢你,你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优秀、越来越坚强,这样,将来才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小姑娘到底比以前机灵了,张嘴来一句:“我眼睛不好呀。”赵辉忍不住笑:“近视眼有什么了不起?你周琳阿姨也是近视眼,不照样好好的?”周琳在一旁点头:“我是戴隐形眼镜。”赵辉把女儿揽进怀里,对她道:“爸爸爱你,非常爱你,爱得不得了。爸爸希望能一直陪着你。但是,爸爸也许做不到。爸爸希望,你能过得很幸福,不管爸爸在不在,你都要乖乖的。爸爸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你是爸爸的宝贝,永远都是。”赵辉说到后面,有些哽咽,听见女儿轻轻嗯了一声,那瞬再也忍不住,眼泪落下来。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他抱着小小的蕊蕊,翻来覆去地,在她耳边道:“爸爸在,一直都在,爸爸永远不离开你。”
很快,东园公司那笔房开贷也被捅了出来,据说是蒋芮亲自到审计组交代的。除此之外,去年好几笔与显龙集团有关的案子,统统被摆到台面上,彻查一遍。赵辉听闻,竟也不觉得意外了。蕊蕊看病那笔钱,到底是被识穿了。吴显龙怎么转的账,他又如何一笔笔拆开,化整为零转到捐款户头,一目了然了。那几桩case,一个个单看,倒也罢了,连起来便清清楚楚,俨然是他赵辉下的一局好棋。致远信托、显龙集团,又是同学又是朋友,真正是面面俱到。还有周琳那层,更是锦上添花的好戏。丝丝入扣,一点儿破绽也不露的。
吴显龙死的前一晚,赵辉与他喝酒直到半夜。真到了这步,两人半句泄气话也不讲,只是喝酒,气氛倒也不错。赵辉说:“阿哥,现在我要好好劝你了,别的都是假的,身体顶要紧。”吴显龙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赵辉点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吴显龙摇头叹息:“都是湿柴了,烧不起来了。”举杯与他一碰。
吴显龙说:“这两天我老是做梦,梦到孃孃。她问我:‘你这样有意思吗?有意思吗?’翻来覆去这句,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说:‘有意思啊,怎么没意思?’也是翻来覆去这句。她问我,我问她,也不嫌烦,一晚上热闹得很。早上起来还记得清清楚楚。”赵辉叹道:“阿哥想孃孃了。”吴显龙顿了一下:“我想她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赵辉道:“当然想,有谁不想自己的亲人?阿哥你再硬挺,这层总归逃不脱的。”吴显龙摇头:“我不想,我谁都不想。我是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爷没娘,赤条条一个人。”说到这里笑了笑,酸楚从笑意里直透出来,那张老脸在灯下皱纹密布,沟沟壑壑。“阿哥对不起你。”他对赵辉道,“打心底里对你觉得抱歉。”
赵辉摇头:“自己兄弟,不说这个。”
“是真的。”他道,“你不晓得,我每次看到你,都在想,是我害了这家伙。囡是个好囡,轧了坏道。说的就是你,你轧了我这个坏道。”
赵辉与他碰杯:“那说明我还是立场不坚定。真要是个好囡,枪指着太阳穴也没用。”
“总而言之,是我对不起你。”吴显龙叹息,想要再说下去,竟是无力得很,思绪也乱,只得打住。他叫赵辉“阿弟”,两人还拥抱了一下。彼此闻到对方身上的酒味,都笑笑,说,今天喝多了。
香烟惹的祸。赵辉走后,吴显龙兀自喝酒、抽烟。烟蒂散落一地。他不喜欢住家保姆,钟点工每天来五小时,打扫卫生。到了晚上,家里空荡荡,只他一人。通常他晚上也极少在家,除了睡觉。家与宾馆差不多一个意思。十来年前老屋拆迁,他便搬过来,自家开发的楼盘,靠近苏州河,顶楼复式,视野极好。有星星的夜里,看出去,天空像是丝绒的质地,荧光点点,童话世界似的。他喜欢这种出世的感觉。骨子里他其实是有些孩子气的。胡悦说过他,“老爷叔还是个小囡囡呢”。那时他在给新建的楼盘起名字,与几个朋友搓麻将,说这局怎么和的,便叫什么名字。谁知恰恰是垃圾和。他也是率性,真定了“腊喜”两字,算是谐音。又说这楼盘倘若销售过十亿,便赤膊围着外滩跑一圈。结果销售刚破十亿,他便真的跑了,初春的天气,只穿一条短裤,从十六铺到外白渡桥,跑了一个多小时,引得无数人围观。他拿出准备好的横幅,在胸前展开,“热烈祝贺腊喜顺利开盘”。——吴显龙想以前的事,一会儿信心满满,仿佛全世界都是自己的,一会儿又颓废到极点,到头来他只是一个人,什么都落空,没爷没娘的倒霉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