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陆权论(第2/3页)

“李尚书?”

皇帝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陛下,臣,臣有些身体不适。”李至刚颤声道。

在皇帝的示意下,两名小吏郭琎和柴车,拿出自己的手帕,一左一右地给李至刚抹了抹汗,他整个人都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绞了绞手帕,郭琎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老人家,觉得有些好笑,你说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怕诏狱啊?我们年轻人天天在这都不怕。

“咳咳。”柴车轻咳了两声,提醒同伴千万别笑出声来。

“李尚书好些了吗?”

朱棣对于李至刚这个好用的应声虫,还是挺关心的。

李至刚勉力起身答道:“谢陛下关心,臣惭愧,臣好些了。”

“身体不舒服就坐着听吧。”朱棣虚虚按下手掌,“对面的问题,李尚书怎么想?”

作为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人,李尚书并没有像那些读书读傻了的腐儒一样,张口就给皇帝来一个我天朝上国如何如何,而是认真地揣摩了一下朱棣喜好武功的心态,方才开口道。

“臣觉得此人所言,颇有几分道理,想来成吉思汗既然能征服世界,又在当年做出了主力先打花拉子模,后进攻金国的决定,应该也是有这种考虑在其中……或许成吉思汗不知道什么叫‘心脏地带’、‘大陆桥’,但道理应该是相通的。”

朱棣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至刚这人,好用就好用在脑子活,能跟随他的意思来说话办事。

当皇帝的嘛,当然不希望臣子都是些能办事/不能办事,但又都明着/暗着跟自己唱反调的。

有些职位,能不能办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懂皇帝的心思,跟专业性比较强的户部、工部、兵部不一样,礼部尚书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

而且李至刚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蒙古人征服世界,走的确实是姜星火所说的“心脏地带”、“大陆桥”的这个路子,蒙古人的先例已经证明了,这条路确实可行。

但朱高炽此时却出声道:“父皇,儿臣觉得不对。”

“哦?说说看。”

朱棣向好大儿鼓励道。

“心脏地带没错,大陆桥也没错,但问题是,这条路的补给成本实在是太高了,蒙古人那种驱赶牛羊马匹就可横跨万里作战,需要极为坚韧且吃苦耐劳的军队素质,这种素质,是数千年来都极其罕见的,甚至哪怕是蒙古人,都只维持了两代人,就再也无法进行这种万里级别的行军调动。”

作为靖难之役的后勤负责人,朱高炽几乎是下意识地,出于某种职业病一般的角度考虑,缓缓对朱棣说道。

而朱棣闻言后,也是从内心对比了起来。

不久前经历了艰苦卓绝的四年靖难血战的燕军,从战斗力、装备、兵员来看,甚至比洪武开国时的明军还要略胜半筹。

从数次大战朱棣带领这支军队完成的大规模超远距离迂回包抄来看,这支军队的素质,朱棣有信心称作当世第一。

那么这支当世第一的军队,能做到像蒙古人一样横跨万里进行大兵团机动吗?

朱棣认为,非常困难。

其中固然有军队属性不一样的缘故,北地汉儿健卒和蒙古鞑官混编而成的燕军,完全不是成吉思汗时代蒙古军队那种全骑兵,而是步骑混合,其中骑兵的比例,也是半甲骑兵和重甲骑兵居多,做不到像蒙古人那种轻骑兵居多。

所以,无论是背负甲胄所需的骡马、负载步兵变成骑马步兵所需的马匹、运输粮食的驴车,都注定了燕军无法像蒙古人那样横跨万里进行远征。

道衍亦是轻声叹道:“蒙古西征,古之未有,后世亦难做到。”

“《西游录》曾记载蒙古西征场景,便是所谓:山川相缪,郁乎苍苍。车帐如云,将士如雨。马牛被野,兵甲赫天。烟火相望,连营万里。千古之盛,未尝有也。”

朱棣也不仅点头,既然做不到,再说“心脏地带”、“大陆桥”,恐怕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道理没错,可除了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人,没有那支军队能再次做到了。

毕竟,大陆桥上的地形过于恶劣,环境也过于艰苦,非是成千上万既能吃苦耐劳又能游牧为生的士卒所不能为。

……

“我觉得不对。”

郑和率先开口:“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敢问这位姜先生,唐安西军自从怛罗斯之战,过了多少年便失去了对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控制?”

姜星火淡淡答道:“怛罗斯之战十余年后的安史之乱起,唐廷开始逐渐失去对西域的控制,而此战四十年后,唐廷彻底失去了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唐诗人白居易的那首《西凉伎》便曾言: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陕西宝鸡)。这首诗所反映的,就是这种唐廷对西部疆土彻底失控的情况。”

“那便是了!”

郑和学着关公的模样,轻抚着自己的假胡子,说道:“之所以短短四十年,唐廷的西部边境就从几万里之外的葱岭,一路退到了陇山东侧的关中凤翔府,缘由便在于西部隔壁、沙漠实在是难以补给,纵然驻扎军队,纵然能依靠商贸的利润来添补支出甚至能有结余,越打越富、越打军功越多,但这个所谓的‘大陆桥’、‘心脏地带’根子上的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且说来听听。”朱高煦好奇问道。

郑和肯定地说道:“那就是西域丝绸之路这条富裕的商路,归根结底只是贸易途径,它本身并不能生产出足够的补给品,包括甲胄、兵刃、箭矢、粮食,都得从遥远的关中运输过来,光算钱的话或许不亏,毕竟占领了西域就能拿到商路收税权,但这些东西一旦发生战争,却不是光用钱就能买得到的。”

说完,郑和自信地看着姜星火。

有些出乎朱高煦的意料,姜先生并没有进行反驳,反而予以承认。

“你说得对,尤其是‘商路只是贸易途径’这句话,说的尤其地对。”

“所以回到之前我们提到的那个问题,你或许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说陆权论的核心,其实便是人口、资源的集中化与高压化。”

“须知道,任何抛开贸易通路权来谈陆权论或者海权论,都是没认识到事情的本质。”

“陆权或是待会儿要提到的海权,作为国家强权,都是维护国家的国际权力,即国与国之间的交际权力的一种手段而非结果。”

姜星火问道:“那么什么是国际权力?”

朱高煦率先答道:“便是如唐廷那些大将军一样,纵横西域,动辄灭国,若有不服华夏的国家,便让它彻底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