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章 思潮(第3/4页)

治体论在华夏学术传统中源远流长,秦汉以降自贾谊肇始,历经汉唐演进,在南宋理宗时期吕中的《宋大事记讲义》中以系统形式得到提炼与运用,在后继马端临《文献通考》、丘濬《大学衍义补》中有进一步发挥。而明代立国,浙东儒者刘基、宋濂、王祎、方孝孺继承推进了治体论思考,作为浙东学派的看家本领,可谓是真正能通天的学术坦途。

所谓治体论,就是对治人、治道和治法这三者的分析和研究,从荀子的“有治人,无治法”,到后来的“有治法,则有治人”,一直在进行演进,但无论处于治法、治人和治道中的任何一方出发,治体论架构都倾向于思考这一方与其他二者之间的相互影响与共生依存,可以说治体论的思维宗旨是强调总体的整合关系,并非是那种“非此即彼”的二极管思维。

这种综合思维,也是金华学派能兼收并蓄理学、心学、实学为一的根源所在。

“月川以为今日之世风,应较之前如何?”

汪与立将目光投向曹端。

曹端如今算是名声大噪了,而且是继承的周敦颐那一脉的思想,在今日大明之学术界,已然是青年一辈中的领头羊。

更何况,曹端手上还兼着梳理古文今文学派脉络的工作,哪个学派不想往这种编撰整理任务的工作组里塞些弟子呢?所以曹端有水平、有价值,汪与立说话也很客气,没有对于小辈的轻视。

“世风之变,自有其根源。”

曹端的道统是从周敦颐一脉继承的,回答也没出乎茶会众人意料:“学欲至乎圣人之道,须从太极图上立脚跟。道即太极,太极即道,以通行而言则曰道,以不杂而言则曰一,夫岂有二焉?然事物皆有矛盾,矛盾相生转化,动静变幻无穷,自然不可如一潭死水般凝滞不动。”

程朱理学的世界一元论观点是唯物的,但曹端觉悟很高,他的哲学思想是发展的,在吸收了姜星火以矛盾解太极的思想后,他从根本上就反对朱熹的太极“不自会动静”一说,认为太极会自动静,认识到了太极(矛盾)对事物的能动作用。

而按照这个哲学思维的推导,那么世风有变化,才是正常的,如果一直不变,那说明太极不动了,反倒不正常。

胡季犛静坐许久,把场上情形大略窥了个明白,又待众人议论了片刻,目光转向他时方才开口:“今日之士林,往往好言上古久远之事,以异趋为高骛,尝以虚词,某以为天下之事,终无可为之……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如此而已,不必惊慌,亦不必小题大做。”

“好一个——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

汪与立抚掌大笑,他早就觉得胡季犛是个妙人,这番话很有治体论的神韵,治体论研究的就是治人、治道和治法,道理是如出一辙的。

但茶会的另一拨人却未见得完全认同他们的观点,这就是来自关中的杨氏关学门人。

关学是宋代张载创立的代表关中地区的学术流派,学术脉络源远流长,大抵经历了几个阶段,即极盛于北宋,靖康之变后不久,关陕便沦陷于金人之手,从此学术始终不振,而到了蒙古人入主中原的时候,若非关学杨氏几代人苦苦坚持,恐怕早就已经断了传承了。

杨氏一门,是如今关学的代表人物,杨天德、杨恭懿、杨寅三代人极力倡导关学精神,以讲学为生,弘扬张载一贯主张的学术主张,正是这三代人的努力,才让关学在元代尚未失语,也为明代关学的复兴打下了基础……不过关学大复兴,从历史进程来看,那是以后的事情了,按照姜星火前世明末学者冯从吾给关学编的学术谱系,也就是《关学编》,别说明朝中期大名鼎鼎的三原学派连个影子都没有,就算是那位被称为“容思先生”的边地戍卒之师段坚,这时候距离出生还有整整十五年。

所以,关学现在扛大旗的,还是杨氏的大猫小猫三两只。

可今日的关学掌门人杨敬诚,跟一百年前的祖辈相比,也只是有自成一派的学术地位罢了,名头虽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这也很容易理解,要是关学真的振兴,哪轮得到曹端年纪轻轻就“声震关陕”?

说白了,真论实力比曹端都差得很远呢。

但关学是有传承的,而且现在杨氏关学最主要的观点就是崇古。

如果但从学术光谱上来看,现在的关学跟宋代的关学肯定不是一回事,反而更倾向于姜星火那位诛十族的师爷,也就是方孝孺的理论。

方孝孺在《宋学士续文粹序》一文中,曾对洪武朝的社会风俗是这么描述的“上方稽古,以新一代之耳目,正彝伦,复衣冠,制礼乐,立学校,凡先王之典多讲行之”,从中很简单就能看出来,洪武时代,风俗正处于一个复古的时代。

这种复古,一方面是要建立稳定的道德社会,另一方面是朱元璋主张的“去胡化”运动……从法理上讲,铁木真当然是沙漠上的“天命真人”,大明的法统是从大元继承的,而从情感上来讲,则要全面地恢复汉人衣冠礼乐,因此洪武朝的复古风气,起于正彝伦、行先王之典,再通过重血缘、崇宗法、讲名分、别尊卑等手段,以确立一种以传统儒学的伦理道德为核心的思想与文化基础。

也正是洪武时代持续了三十年不遗余力的复古运动,正是因为老朱对三纲五常有整顿之功,所以靖难之时,才有那么多为建文帝死难的忠烈之臣。

杨敬诚缓缓说道:“古人之性,大多淳朴,今人之性,则变得狡伪;古人风气,大多刚毅,今人风气,则变得颓靡;古人好学乐善,今人弃道乐谤;古人勤俭务本,今人骄惰逐末;古人忠厚推逊,今人浇顽斗讼……依我看来,今日之世风不如古之多矣。”

胡季犛就不好接话反驳了,但曹端并无顾忌,他这人坦诚,说话也比较直,只认道理,不认其他。

曹端开口道:“若论古人,少有能古得过春秋战国吧?”

“可春秋之时,还可以称为尊礼重信,至战国时,则已是绝口不言礼与信;春秋之时,尚奉周王为宗主,至战国时,则绝口不言周王;春秋之时,尚‘严祭祀,重聘享’,至战国时,则无其事;春秋之时,尚讲究宗姓氏族,至战国时,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之时,尚有宴会赋诗,至战国时,则不闻矣;春秋之时,尚有‘赴告策书’,至战国时,则无有矣……这就是说,春秋之古风,战国不存也。”

因为是私下学术交流的茶会,还是金华学派主办的,所以看在汪与立的面子上,曹端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也很明显了,什么古人今人,就春秋跟战国都不是一码事,杨敬诚说的那些,不过是“古人滤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