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鲛人鲙(第6/9页)

“你给的,我自是随身带着。”

阿姣久久看着他,眼中波光闪动,仿若是月光遍洒的大海上,她正高高跃起时眼中的闪光。她凑近来,双臂交在他的颈后,呜咽着咬住他的嘴。那一夜抵死缠绵,她的手臂和双腿尽都缠住他不放,便象是要就此拖着他一同朝黑暗的深渊底处缓缓沉下去。

欢情浓时,她一口咬上了高琮的喉管,只要再深一寸,便能立刻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挣也不动,心想不如这样也不错。她却终究还是退后了,只在他的喉咙处留下了些许红印。

那一夜,是八月十四。

八月十五那天,过得很是风平浪静。

阿姣一听到鸡鸣便起了身,将几间屋子都洒上了水,细细地扫了,又打了一盆水,将本来就不多的几样家具都擦洗干净。高琮坐在一旁,看她叠好床铺,将床单掸了又掸,又将他仅剩的衣服都拿出来,一件件重新叠好。他不作声地看着。到了午时,寻些粗茶淡饭来吃了不提。

到了黄昏时分,他像是来了兴致,开始给阿姣梳头,在她的发髻上插了些自家院子里的桂花,又找出些胭脂色的纸来剪出花朵,贴在她两颊和眉心。阿姣的唇本就无色,这么一映,倒像是重新又恢复了血色。

高琮左看右看,甚是满意,“走,出去赏月。”

临出门前,阿姣站在院子里,左右打量,十分不舍。他催促:“一阵就回来了,哪里有这许多不舍。”

二人走在街上。两侧的酒楼早已被赏月的人给租下,摆好了一桌桌的果品和瓜子点心,只等着天色尽黑,月亮上来的时分。一侧挂着的灯笼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上面都写着各家的名称:和乐楼,风清月白楼,熙春楼。高琮一路走,一路望着远处的佛塔,却迟迟没有望见塔边天香楼的朱字灯笼。他缩了缩头,回身催促阿姣再走快些。

那时他俩正好站在一座五孔石桥上面,身边走着的有头上戴满翠字粉钗的盛装歌姬,有拎着兔子灯笼奔跑的总角孩童。一个卖糕饼的老头子将摊子挑在一幅骆驼担子上,正在桥旁边歇息。河道里飘满了人们放下的河灯,以莲花形状居多,从上游一路向着下游浩浩荡荡而去了。

“卖字饼了哎——”

高琮摸索了半天,找出二文,跟老头子买了块字饼。想要掰开,又舍不得,于是整个都塞给了阿姣,她哪里肯独吞,悄悄塞回来给他。两个人站在桥上,不作声地互相推诿,结果裹着酥皮的饼碎在了两人手里,正好一人一半。一张卷着的小字条落了出来。

阿姣弯了眼眉在笑,他心魂飘荡,拿起来要读。

“那上面写的是——回头是岸。”

这一声,令高琮全身如遭电击。猛地抬头四处搜寻,在正对着他们的桥底,人群中站着一身纯黑锦缎长袍的常青。俊俏的少年脸色严肃,怀中抱着一幅卷起来的画卷,肩膀上挂着褡裢,插着支画笔。

金银交织的丝线绣出一只腾着云雾的生了双角的雪白狮子,盘踞在他的胸前。

高琮与他对视,随即不由得垂下视线。若要去他想去之处,便不得不经过常青身边。他咬了咬牙,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抑制着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高琮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跳如鼓。但当他再睁眼,却发现常青已经消失不见。原地空无一物,就像他直接融化在了黑暗里。

只有阿姣站在桥面上,双手绞着衣角,面色凄惶。

“你怎么了?走快些!”

她点头,碎步跟上来,将手放在他手里。

钱塘江口每逢节日都停着几艘画舫,有官家造的,也有富商自己造的,都是两到三层的小楼,雕梁画栋,绿瓦红门。十几根漆得油光水滑的长桨从船沿伸出来,插在水中。舱中铺满了一层层木芙蓉和玉簪花的花瓣,晚香玉在暗中散发着芬芳。一串串剔透的琉璃灯垂在船头,随着海浪上下起伏。映在水中,像是一个又一个不愿醒过来的美梦。

一根长桨从天而降,将水中的梦影给击了个粉碎——这些船里头最大,也最气派的一艘,正在缓缓转动着船桨,准备出发。一块不到一尺宽的船板却还没有收,旁边站了个东张西望的仆役。

高琮带阿姣上前的时候,他两手环抱,看也不看地问:“就是这个?”

高琮点头,一面牵着阿姣,踩着船板上了船,一面细声细气地跟她解释。

“我有个旧识,如今在这船上做事。今日有贵人租了整个画舫,要到海面上去赏月。我央我那旧识偷放我俩也上船。我知道你必定爱海,我们也去你最喜欢的地方赏月,好不好?”

他无意中一抬眼,望见船头挂着的圆形灯笼,上面的字如针一般扎人的眼。他急急搂过阿姣,带着她低头进了船舱。

他俩一直躲在舱室之中不敢作声,只听得头顶隐约有人走动,船身摇晃不已。待到“哗啦”一声下锚的动静传来,又闻得一阵阵的丝竹之声响起,料想贵人已经开始对月赏曲,饮酒作乐,两人这才打开了一扇圆形的小窗。

面前果然是碧波万顷,海风迎面而来,涤荡胸怀。如墨的夜空中圆月高悬,如一只俯瞰下来的清冷无情的眼。一时间,两人都不作声,只呆呆地望着。

梦境中,阿姣自由自在地跳跃的,正是这片海。他想着她跃动时鳞片上的闪光,想着她展开的,带虹彩的鱼鳍。一瞬间,心都碎了。

“跟我在一起很辛苦吧……”

阿姣没有作声。

“不能在海面上乘风跳跃,不得不分开的尾骨,干燥得随时要裂开的皮肤,难以下咽的古怪食物,还有可怕的火……为了化为人形跟我在一起,一直以来,你都在忍受这些。阿姣,娘子……是我对你不起……”

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阿姣要扶他起来,他不肯,只抓住她两肩,急急地说:“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这便是那姓贾的高官的船!他租了画舫要到海面赏月,他还要拿知县的位子跟我换了你去!船头上的朱字灯笼都挂好了,那天香楼的朱掌柜就在这里,万事具备,连刀都准备好了,就只差你——”

他的话语忽然止住了,阿姣在对面望着他,一双眼瞳映着两轮明月,无悲无喜。

“……但我悔了。”他的指甲抓破了身下的楼板,手指上流出血来。阿姣蹲下来,抓起他的手,伸出舌头来,将那血舔得一干二净。

“我悔了。”他补充道,“刚刚才晓得,在这世上,我只有你,而你只有我。若连你都卖了,我有何颜面继续苟活于世?死后有何颜面去见高家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