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鲛人鲙(第8/9页)

是一只雄性的鲛人。它抬了抬下巴,咕咚一声,将贾大人的上半截咽下去了。

“啊呀!!!”

食客们惊慌起来,互相推挤着,想要开出一条逃生的路。但更多的鲛人冲破了四面的花窗,落在了舱室中央,甩动着长尾在人群之中自如来去。惨叫声顿时四起。高琮被踩踏在地,正好倒在两具被吃剩的身体中间,他拼命地想要用尸体遮挡住自己,一样物事咕咚一声滚过来,靠在他脚边。那是谢燕的半边头颅,他不由得叫出声来,两腿之间有滚烫的液体流下。

一旁传来娇媚的女声,叫人毛骨悚然:“真好吃啊——”

朱成碧跪在躺着鲛人的案几旁边,眼半闭,头微仰,手中翘着一双朱红镶金的筷子,正在用心品尝。

“夫鲛人者,乃南海妖兽,雌性貌美,雄性好斗。《白泽精怪图》上曾有描绘,这种族歌声美妙,肉质嘛,加上爱情的甘甜之后,才算值得一吃。”

唯有在她身边三尺之地,未受到鲛人的任何惊扰。

“至于人类,肉质本就粗,又带土腥,偏偏你们又嗜吃这一口。罢罢罢,这下加上贪婪、痛苦、绝望,诸多味道,吃起来可还顺口?”

她在对着桌上躺着的阿姣说话——这一幕恐怖至极,高琮寒毛倒竖,却忽然想起阿姣来。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朝朱成碧身边扑过去,一只鲛人斜地里扑过来,将他按住张口就咬,他拼命踢打,竟然挣脱了。

“阿姣,救我啊,阿姣!”

他涕泪纵横,爬上案几,解开红绳。鲛人翻起身,一双还带着蹼的手冰凉刺骨,在他身前身后地摸,终于将当日他亵衣里藏的硬物取了出来,却是块随处可见的鹅卵石。她捏紧手掌,卵石在她掌中碎成了粉末。

“可是在找这个?”朱成碧举在高琮眼前的,正是那枚鱼尾形状的小小玉玦。“这可不是翡翠,乃是海底一种特殊的砗磲所制,其味儿辛辣刺鼻,寻常人闻不到,鲛人却一闻便知,退避三舍。你本来可以活,高公子,如果你不是为了上天香楼,把它给了常青。”

世间万物,果然都有价格,只看你是否偿付得起。

高琮瞪着那枚玉玦,简直要瞪出血来。他只觉得身上渐渐地寒冷起来,视线也模糊了,只遥遥地听着朱成碧在说:“这等美味,日夜放在枕边,白白养了那么久,你还是舍不得吃掉,如今他却是要吃掉你了。常青还特地跑去河边,最后一劝,你也不听——”

“别,别听她胡说!”他拼尽力气,抓住阿姣的胳膊,“你能救我……”

她们二人沉默着,齐齐看着他的下半身,他也随了她们的视线往下一看——是一地的血,从腰部以下,竟然不知去向!他恍然想起刚才扑住自己的鲛人,退却的时候,似乎啃走了什么,却没想到是整整半个身体。这一惊之下,剧痛袭来,顿时就要昏厥过去。

“别,别让他们吃了我。求你,求你……”

女子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带着奇异香味的泪珠纷纷落在他的脸上。

“哎呀呀,可别浪费了!”

朱成碧举了只小瓶过来。阿姣却全然不顾,只痴痴地望着他。她将两只食指放在唇上,朝外缓缓勾画出一个笑容。随着这个动作,她原本细小的口朝两侧裂开来,露出里面数不胜数的细小牙齿,密密麻麻地,朝他的头顶笼罩下来。

但随君意。

这美味,一口也不会与他人共享。

细软的白沙铺满海边,一层层的浪花带着残破的花窗、衣袖的碎片、一两只鞋子翻卷上来,又再化为泡沫,哗哗地退下去了。常青站在一块齐胸高的礁石旁边,面前铺展开的,是当初抱在怀里的那幅画卷的一部分,画着一只手持骨矛,须发贲张的雄性鲛人,只是不知为何,在尾部总是缺了那么几笔。翠烟站在他身后,正在望着海面。

那个方向,不知怎地,像是笼罩在一团浓稠黝黑的云雾当中。

“够了吗?”常青问。

“似乎还没有吃饱……”

他叹口气,将画笔抽了出来,看似无意地朝画卷上落了几下,鲛人的尾部终于得以完整,忽然就活灵活现起来,有如神助一般膨胀了体积,生出了血肉,从画卷上直接跳入了海中,朝着海面上那团云雾而去了。再看画卷之上,还是原来那只缺了几笔的鲛人。

“等撑坏了肚子,又要回来趴在桌子上哭了!”

“姑娘最近好久不曾进食,就让她一次吃饱吧。”

常青扫了她一眼:“也不想想是谁画出了你们俩个,这会儿倒帮起她说话来!吃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你只当她就是吃?”

黑衣的少年站在海风中,不知怎地就威严起来,“吃乃是造杀孽,任何理由都无法掩盖这个事实。”

海面上那团云雾在风中盘卷起来,层层浓缩,最终成为一团黝黑粘稠的阴影,生出几根纤细伶仃的肢体,踩在海水里,竟是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他俩这个方向走了过来。阴影当中,无数的眼睛争相蠕动,一个接着一个地睁开。

“更何况,她每吞噬一只妖兽,也便是将其罪孽统统继承下来,再背负着活下去。”

阴影已经上了岸,尾部还沉重地拖在海水中,朝他俩气势汹汹而来。翠烟半伏在地,将头埋在沙土间一动不动。常青却神情自若,一面说教着,一面转动手腕,在画卷上空白的地方挑了三笔,一团活生生的火焰立时就自画卷中脱出。他抓过火团,朝面前那团粘稠的东西一举,光芒之下,它竟如同阳光下的雪团一般,嘶嘶作响地开始蒸发。

他举着那光焰,如同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割开浓重的黑暗,一步步朝阴影的中心而去。待他终于止步,面前的双髻少女面色疲惫,眼下有深重的黑色。

“……我回来了,嗝!”

黑暗在他们周围嘶嘶蒸发,他回以全世间最温柔的笑,“想要的东西,可有拿到?”

“嗯。”她给他看手中小瓶,“鲛人之泪,晒而为盐,价值连城,有异香,可肉白骨,起死生。高子玉空怀宝山,却始终没有醒悟。”

“这下可吃到饱?”

“啊,”她懒洋洋回答,“算是一偿夙愿,下次再找什么新的妖兽来吃呢?春韭,啊不,翠烟,去看看《白泽精怪图》上接下来还画了些啥?”

“这图居然落在你手里,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不过,据我所知,现存的鲛人部族都躲去了深海,今日竟然如此之巧,正好一群鲛人在浅海经过?”

常青眯起眼睛来:“是啊,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