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胡眼蜂(第6/9页)
零四肢僵硬,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而这个时候,那冷冰冰大叔的靴子,已经踩在了一旁的碎瓦当中。
徐若虚站了起来:“鲁教头,好久不见。”
鲁鹰点头:“眼下并非叙旧之时,还请让开。”
“零是妖兽,”徐若虚面朝着鲁鹰,伸开了双臂,挡在零的前面,“但我是人类。”
鲁鹰皱眉,“你可知他杀了你爹?”
徐若虚浑身一颤,却听得耳畔响起了常青的声音:“鲁教头,佛塔前面杀生,恐怕不妥吧?更何况,你也能看出来,那只蜂根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玄蜂向来群居,从未有人养活过单独一只。离了群的蜂会一点点失去全部感官,慢慢死去。你已经养得够好了,但他的仍然在衰竭,这一点毫无办法。”
“……零是我兄弟。”
“你还当他是兄弟?事到如今,他连一个‘我’字都未能说出。”娇媚的声线,说话的人是朱成碧。
“你可要想好了,他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回应你,更别说像个真正的朋友。而且,他眼看就要死了。”她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这个状态的蜂,还是扔掉比较好。咱们之前商定的事,就此作罢吧。”
零独自坐在桌前,听着这些高高低低的言语,隔着墙传过来。如今他的视野边缘发黑,越发逼窄,但听觉依旧敏锐,能听到徐若虚特有的脚步声接近,衣襟摩擦作响,听到他关上房门,过来问他:饿不饿?
他没有答话。徐若虚也不再说话,只自顾自地忙碌,渐渐地传来锅中的水沸腾的声响,他们亲手包的胡眼儿蜂被一个接一个地扔到水里。
零的视野里出现了另一只手——徐若虚将一双朱红镶金的木筷子塞到他的手里。零很努力地想要握紧它们,但筷子在他指间打滑,最终还是掉落了。他俩一起陷入了沉默,望着他颤抖的手指。
会被抛弃掉。他想着。这是对的,从来都是如此,唯有强者能够生存,一旦成为残疾,就不再有用了。但为何他的胸口如此疼痛紧缩,几乎不能呼吸?
他想得出了神,意识到有温暖的身体靠近,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后退,嘴里却被塞了一只胡眼儿蜂。他细细地品尝着,一点一点辨识着。
忽然间,他在带盐腥味的海水间沉浮,露出头来望见雪一般冰冷雪白的月光。忽然间,他的脊背上沉积出了山石,长出了树林,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到山林之间有人类来往,熙熙攘攘,喧哗无比。他以前从未尝过、从未见识过的——世界的味道。
因为呆在这个人的身边,所品尝到的味道。
“喜欢吗?”
“……喜欢。”
“要说,我,”徐若虚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就和之前无数次想要教会他说“我”这个字的时候一样,“我很喜欢。”
“我。”他将一手放在胸口,直视着徐若虚。不知从何时开始,胸口的紧缩被一点点化开,那滋味远胜过蜜糖。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但他想要传达,想让徐若虚知道,拜他所赐,此刻他尝到的一切。
于是他学着之前看过的人类,将嘴角朝两侧扯开,露出一个缓慢绽开的笑容。
徐若虚手中的筷子啪哒一声掉下来,“我,我现在就跟朱掌柜的告假去!明天我们去吃遍无夏城!”
六
徐若虚兑现了他的承诺。他们扫荡了整整两条食街,一路吃过桐皮熟脍面、满麻烧饼、薄皮春茧包子、灌浆馒头,又买了些雕花金桔、蜜冬瓜鱼儿、荔枝甘露饼等等的甜食,足够正常人家一年的食用。徐若虚拿着预支的工钱,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两人往酒肆里沽了两角酒出来,装在皮囊里随身带着。等逛到中街,见一旁搭起的瓦肆里正演着戏,人群挤了两三层的时候,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徐若虚想往里挤,零却牵了他,往旁边一株柳树走。他飞上枝头,再拎了徐若虚,放在自己身旁。徐若虚被他拎习惯了,乐呵呵地没有反抗,脸上还有饮酒后的红晕。
戏台上正演着一个涂了大花脸的老头子,和一个画着白脸的年轻后生,插了一身的花旗子,手中各拿两柄枪,你来我往地战了四五个回合。老头子忽然露了一个破绽,被那后生朝胸口刺了一枪,立刻仰面朝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零看不懂剧情,但他看得懂徐若虚的脸色:他面上所有的血色都褪下去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另一个年轻的后生上得台来,在那老者身边跪下,扶尸痛哭,喊着:爹——
“没意思。”徐若虚干巴巴地开口,“我们走吧。”
“徐若虚,”零开口唤他,“那人类说我杀了你爹。”
台上的戏唱得越发激烈,年轻后生在唱,大仇必报云云。零仔细地听了,然后转眼看他,婴儿一般无辜地问:“那你为何不杀我?”
徐若虚纵有再多的酒意,此刻也散得一干二净。他苦笑着伸手抓住零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俩跟驿站租了两匹高头大马,一路骑着出了无夏城。一路上徐若虚沉着张脸,心事重重的样子。零跟在后面,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打破僵局。徐若虚最后停了马,翻身下去。他们面前立着块漆黑的方形石头,后面是一堆隆起的新土。
“爹,我带阿零来看你。”徐若虚咕哝着,忽然就象是失了力气,一点点地蹲了下去,“阿零,你那天在天香楼外杀的那人,便是我爹。我爹一直有一个天真的梦想,希望总有一日,这世间所有生灵都可和平共处。他总是相信,既然妖兽能化成人类,能说人类的言语,总能找到一条法子,能跟他们做朋友的。”
“那一天……那一天,我是察觉到了危险的,但是太晚了。我爹是不是也察觉到了呢?否则他就不会叫我记住了。记住他是怎么死的,也记住他的梦想。”徐若虚用衣袖擦着脸,声调变得很奇特,但他很快重新振作起来,“所以我想跟阿零做朋友、做兄弟!爹是为了将阿零从那老头手底下救出来才死的,我也想,我也想救阿零,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又在哭了。零有些失措,走过去想要安慰,放了一只手在徐若虚的肩膀上,徐若虚埋头不理。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另外一只手,犹豫着,也放到他的另一只肩膀上。这几乎能算得上是一个拥抱了。
然而他却在刹那之间,被汹涌而至的痛楚所湮灭。有如被烈焰烧灼的痛苦,被活生生挖掉内脏一般的痛苦,重要之物,无可替代的重要之物,就此永远地失去了。他一个趔趄,朝后退去。徐若虚抬起头来,被他的面色吓了一跳,想过来扶他,却被他侧身躲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