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芙蓉焰(第7/9页)

“你去哪里?”

“那姓陈的梳子匠若是现在还没有烧起来,只怕也差不远了。”

他朝前勉强迈出一步,又一步。

“不可!他是最后一人!我必杀他!”

与曲焰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外间那架凤头壁筷,上面的琴弦同时铮鸣作响,一根根地崩裂了。它们在空中卷曲,如有生命般射入了内室,缠绕在他的四肢上,生生勒入血肉。

墙上有一处霉斑,每日的形状都在悄然变化。

陈泽死盯着那堵墙。他被羁押在巡猎司已有几日,除了那日鲁鹰跟云敦前来审讯过,便再无人探访。这几日来,他闲极无聊,连桌腿上的节疤都摸得光滑了。他能肯定,那处霉斑确实与众不同,每一次他眨动眼睛,它都好像变得更大了一些。

不仅如此,起初它不过是聚集在墙上一处,如同溅上去的墨点。渐渐地,墨汁开始在墙上缓慢朝下流淌,勾画出线条。连同它旁边的霉斑,也被吸引着,一点点朝它靠拢。陈泽不敢再眨眼了,他抱着腿,躲在离那块污渍最远的角落。它的形状如今就快要完成,能看出来发髻高耸、细腰丰肩——却是个女子的剪影。

万万不可眨眼!陈泽虽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却终究控制不住,眼皮直往下坠。转眼间,室内立刻多了个穿桃红色子的婢女,长着鹅蛋形的圆脸,说话声音还脆生生的。

“奴婢是天香楼朱掌柜家的,唤作樱桃。”

她手里拎了个食盒,大方地走过来,将其放在陈泽身侧。他正在惊疑不定,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她身后那堵已经空空如也的白墙。

“掌柜的叫我给您捎样菜来。”

她自食盒中取出一口式样普通的黑色铁锅,朝他捧了过来,微笑着道:“掌柜的还说,需得趁热吃,凉了,可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琴弦震动起来,竟然还在奏出乐音,每震动一次,便会更深地割入血肉。

但鲁鹰还在朝门口迈着步子,一步接着一步。他咬着牙,不发一语,整个背都弓起来,缠绕在身上的琴弦被他绷得紧紧的。

“我们夫妻二人见那孤儿遭人欺辱,实在可怜,才收留他过夜,未曾想他知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盗走了我尚在孵化中的一窝五只宝贝。先夫去寻,一路追到盘云村,却叫羿师给捕杀了!”

更多的鲜血沿着弦掉落在地上。

“鲁大人,你如今要救的这个人,是个背信弃义的禽兽之辈,可怜奴家尚未睁眼的孩儿,一个不剩,被他敲碎了壳,拖出来活生生地吃了!”

他喘息着,转过头去。眼前的形体,已经不再单纯是个女人的形状。在那之上,又加上了由火焰组成的一双翅膀,头顶招展着火红的翎羽。

“奴家身为妖兽,便该遭此横祸?只因他是个人类,便值得你如此相护?”

如果不是这鸟蛋,婉儿怎么可能会朝他微笑?像他这样一个丑陋、渺小、一无所有的家伙?陈泽跪在囚室的稻草堆上,头顶抵着地面,嘿嘿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流出泪来。

吃下朱雀蛋者,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将终生被那渴望所狩猎。他们无法忘记那味道,只要一口,便会融化在血脉当中。

那日婉儿端坐在火焰当中,脸上是迷醉的笑容,她所说的是什么?哪怕烈焰焚身,她却还在说:“真美味啊——”

如今这美味也找上了他。陈泽颤抖着手,缓慢靠近铁锅,一点点掀开锅盖,却又猛地爆发起来,将陶质的锅盖朝地上一摔,锅盖顿时四分五裂,他捡了尖锐的碎片,朝自己的手背深深地扎了进去。

“让你贪吃,让你贪吃!”

他抬起头,声嘶力竭地笑起来。

“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先夫去了这二十年,奴家已经心如死灰,没曾想到了这一年,却如期生起蛋来。”

曲焰捡起了那枚碎掉的蛋壳,将其捧在手臂上,轻轻地摇晃着。她的眼神如此温柔,如同怀抱婴孩。

“每个月,都会有一只宝贝出生,奴家孵啊,孵啊,可是总也听不见里面有啄壳的声音传出来。每次奴家都以为这一次总能成功,上天眷顾,奴家还能做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地绝望,发起疯来将蛋啄碎了了事。幸好遇到朱掌柜,劝我拿了去做芙蓉焰,给了我这报仇雪恨的机会。”

“焰儿……你还年轻……未必不能再遇良人……”

“再遇?鲁大人,奴家与先夫,是通天引断绝后神州大陆上最后的两只朱雀。幸得朱掌柜提醒,教我知道,既无雄鸟,从今往后我族便就此灭亡了。”曲焰怀抱着碎掉的蛋壳,身周的火焰越发炽热了,连眼中都透出光线来。

“鲁大人,你来评判,灭人一族,该当何罪?”

陈泽在囚室的地面上急速地摸索着,将能抓到的一切都塞到口中,生生地咽了下去。

泥土和稻草从他开合的唇齿间掉落,但他再也顾不上了。被抑制了十多年的渴望冲破了阻挡,在他的体内呼啸倒灌过来,将理智和恐惧都淹没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反复咂嘴品味。

“是这个……是这个味道!”

他的脸上出现了狂喜,以及与那天晚上的琅琊王妃一模一样的迷醉,他朝两侧伸开了手臂,仰天大喊起来。

忽然间,对面的空墙轰然开裂,盛装的婉儿自其中款款而出,还是她嫁给琅琊王之前,不顾一切奔出来找他,求他带她一起逃走时候的样子。她笑颜如花,眼角没有一丝皱纹,朝他张开了怀抱。

陈泽也朝她伸出了手。

“砰”的一声,火焰开始燃烧。

在火光照耀之下,墙面上的那处霉斑又开始变幻起来,勾画出一只头上生角的赤豹。它在墙上左右冲突着,形体尚且不全便穿透了墙面,直扑向陈泽,连同他身上的火焰也一起吞噬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哎呀呀,连着骨头一起嚼,口感果然不同。”

娇媚的女声这样感慨着。残余的金黄色火焰从赤豹齿间掉落,落向地面上的稻草,剧烈地燃烧起来。

鲁鹰喘息着,伸手扣住割入肩膀的琴弦。

“这首清心咒,后面还有三节。你若奏出,我必死无疑,为何不奏?”

“鲁大人虽无追日弓在身,但右手此刻便有三枚寒冰凝成的箭矢,要取奴家性命,手到擒来——你为何不射?”

两人四目相对,却是曲焰先转开了视线。

“冤冤相报,何时是尽头,焰儿,罢手吧……”

曲焰吸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爆炸声打断了。

他俩同时转头,只见窗外延绵不绝的青瓦之间升起了滚滚的浓烟,就方位看来,是巡猎司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