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芙蓉焰(第5/9页)

鲁鹰将牙咬得咯咯作响。

“果然又是天香楼!”

“简直是一派胡言!你是在告诉我,无夏城内凡是自焚而死者,均是因为吃了我天香楼的菜肴?”

鲁鹰眼前之人,是天香楼的帐房,姓常名青,号称是扬州“汤包常”的传人。在旁人眼里,常青是名相貌出众的年轻公子哥儿,衣着考究,待人也温和有礼,经常笑眯眯的。但在鲁鹰看来,这人完全是只笑面狐狸。连他总是宣扬的“因为欠了天香楼掌柜的三百两银子才困在此处”的理由,听起来也万分可疑。

“我派人探查过,葛亮和李九增在死前确实都吃过天香楼的一道菜,跟端王妃在那日的寿宴上所吃的菜相同。”

“什么菜?”

“芙蓉焰。”

常青朝一侧抬了抬嘴角。

“鲁大人,你平日里只知道练箭,对无夏城里其余的事务不甚关心吧?芙蓉焰不是新品,从第一次上市至今已经摆了将近一年。而且,朱掌柜这次做的可不仅仅是一道菜,而是包含着芙蓉焰在内的整整一桌宴席。”

他慢吞吞地将桌上的几叠账本,连同一只红珊瑚做算珠的算盘朝一旁挪了挪,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只签筒。

“这里的竹签,每一支价值一百两银子,出得起这个价钱的,才有资格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签子上。这宴席每月只摆一次,每次都是朱掌柜本人亲自抽取,被抽中的人可邀请另外七位宾客共同赴宴。”

“那芙蓉焰呢?”

“芙蓉焰虽原料难得,但不过是其中一道普通的菜肴而已。宴席上每人均可尝一勺,如此算起来,如今无夏城内,吃过我家这芙蓉焰的,怕不下有百十人,偏就他们三位燃起来,就叫你怪到我们头上!”

“若他们三位毫无关联,还可解释为意外,但三人均来自盘云村,这其中必有隐情。”

“鲁教头不是已经捉了嫌犯?何不直接去问他?”常青将手里的算盘一抖,“抱歉,今日事务繁多,无暇招待了。翠烟!送客!”

“且慢!常公子,下一个月的芙蓉焰何时开始抽签?”

常青重新抬头盯着他,忽然便露出公事公办的笑容来。

“鲁教头来得巧,今日便是。”

“我也要参与抽签。”

常青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一百两银子。看教头的样子也知道你钱不够,还是回去攒一阵再——”鲁鹰将背上的长弓取了下来,甩在常青的账本上。木制的弓身上,云纹暗暗流动着光泽。

“押在此处。”

常青举起了双手,整个人朝后退去,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只是不过来接。

“难不成,你在害怕它?”

“怎,怎么可能!”常青矢口否认,“再说了,换你试试看,差一点就被射瞎眼睛的人又不是你!”

“差一点而已,又没有真瞎。”鲁鹰理直气壮。

常青的额头上明显跳出了青筋。

“我忽然后悔了。芙蓉焰卖给别家都行,只是不卖给鲁教头。教头还是请回吧!”

两人四目相对,几乎要从空气里激出火花来,没曾想自鲁鹰身后闪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伸手就捞走了签筒,回身往常青面前的桌上一坐。她看起来约摸只有十三四岁年纪,两侧眼角都画着诡异的红妆。

“我的账本!”

小姑娘眨着大眼,极其无辜地看着他,将一根签子举到常青眼前。

“看!鲁大人这次抽中了呢!”

“什么?这上面何时有过他的名字?”

“我说有就有!”小姑娘鼓起了面颊,“三百两银子哟!”

常青磨牙的声音连鲁鹰都听得一清二楚:“掌柜的……你究竟做何打算?”

“嘘!”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将一只手指放在了唇上,悄悄朝他凑近,“一会儿有好戏给你看!”

锅是普通的黑铁锅,口大底小,虽比一般的锅厚些,但并无特殊之处,一旁早已经备下的肉末、豌豆、葱末,鲁鹰也一样样都查验过,俱是寻常物品。倒是那冰蓝色的鸟蛋很罕见。它表面布满了鳞片,有如镶了无数细小宝石,被端正地摆放在垂着四角流苏的软垫之上。

朱成碧一面将一副灰黑色的皮手套往手上戴,一面解说。

“这是用火浣鼠的皮毛做的。做芙蓉焰,非得用它不可。”

“为何?”

朱成碧没有搭话,只将那卵取来在铁锅边缘一磕,瞬间便有光焰从中爆裂开来。鲁鹰不得不遮住眼睛,再睁眼时,金黄的火焰已经熄灭,安静地躺在铁锅中的,不过是外表普通的蛋液,一枚通红的卵黄正在微微晃动。

“这是差一点就可以成为生命的存在。每一枚都是,曾经是,蕴藏了无穷的憧憬和希望。只可惜雄鸟已死,仅存的雌鸟就算日复一日地下着蛋,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谈话间,朱成碧已经用筷子挑破了那卵黄,迅速地搅拌起来,又加了油盐和肉末,种种调料,动作快得鲁鹰几乎看不清楚。接着她取了只透明的小瓶来,将其中琥珀色的液体洒了一些在手套掌心,顷刻间,皮手套上燃起了青蓝色的火焰。

她用烧着火焰的手捧着铁锅,目不转睛地望着。

“火候是一等重要的事情。稍有不慎,便会产生气泡,口感全毁。非得亲手掌控不可。”

她将铁锅朝上颠了三下,每一次,锅内的蛋液都又涨出一分,表面生出一层金黄的焦痕,状如火焰。三次之后,蛋液已经到达了铁锅的边缘,三重火焰彼此重叠,正好是一朵盛开的芙蓉。

“还以为是怎样惊天动地的大菜。”鲁鹰双手环抱,“区区一道烧蛋羹而已。”

“嘘!”

常青的提醒来得太晚了,朱成碧的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区、区?”她掌心的火焰已经熄灭了,此刻捧着整只铁锅,朝他逼了过来。

“你都没有尝过,不算数!”

“吃下去会活活烧死,你当我傻子吗?”

事情不妙。鲁鹰忽然意识到,自己将追日弓押在了常青的桌上,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朱成碧正在步步逼近,平日里圆睁的大眼此刻危险地眯了起来。四周的光线开始暗淡,甚至有阴影从她的裙下汹汹而出,贴着地板正朝他一寸寸地攀爬过来。

他后退,肩膀撞上了墙壁,却被粘住了——那绕到他身后的阴影,竟然犹如黏稠的浓浆,将他半只胳膊都吞了进去。他奋力朝外拽着,却有更多的野兽面孔,个个眼瞳都是空白,从那浓浆当中翻了出来,将他的两只胳膊衔在口里。

朱成碧舀了一勺蛋羹,放在了他的嘴边。

“不白吃,吃完是要付钱的,不然汤包又要念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