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双生菇(第2/8页)

“还差五个。现在还不熟。”

谭一鹭猛地回头。门帘外是那昆仑老奴意味深长的笑容。谭一鹭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全身黝黑的老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进一步回想下去。不准备再继续深究,只转身便进了浮鱼。

客栈内光线昏暗,跟无夏城内大多数客栈一样,一楼是兼供吃食的厅堂,摆了几张八仙桌,中央的方形火塘里烧着明亮的炭火。谭一鹭刚进去,首先跳入眼帘的便是地上那团明红的火焰,他一转眼,只见角落中一张凶恶的兽脸,怒目圆睁,双眼通红。

谭一鹭心中一惊,伸手便去取藏在背篓里的乌鹫刀,眼睛却已经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再看时,坐在角落里的,只是个梳着双髻的少女,着石榴红对襟短袄,杏黄色百鸟翎裙。那件短袄的双袖都绣的是缠枝芙蓉牡丹,却偏偏在当胸绣了张凶兽饕餮的脸,兽眼处镶着一对鸽血红的宝石,湛湛生光。此刻她已经移开了打量谭一鹭的目光,正跟身边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低了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者带着笑望着她,眼神中三分懒散,却有七分温柔。

他松了口气,缓缓放开了刀柄,掌心中竟微微出汗。一回头,一个盘腿坐在火塘旁边的光头大汉正挑衅地盯着他,左手若有若无地摸着腰间一柄弯刀。

谭一鹭心中叫苦,赶紧高举双手,抱着他的背篓就想坐到火塘边去。

“嗯?”光头大汉的眉毛竖了起来,将弯刀缓缓抽出,刀背朝前,朝他当胸一送。谭一鹭瞬间明白,这火眼看不是白烤的。他从袖子里摸出十几文来,摆在那刀身上。那刀抖了抖,却只是不撤。

他哭丧着脸,将剩下的十几文慢吞吞地攥在手心里,朝刀身上闭眼一放。大汉这才满意地转过刀身,朝火塘对面点了点下巴:“喏。”

谭一鹭如得大赦,赶紧搬了背篓坐过去,将篓里之物一样样货取出来摆在火塘旁边的地上晾晒。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行商身份,这一路跟山民换了不少山货,甚至几朵罕见的天白花菇,足有碗口那么大,雪白耀眼,叫他珍惜地放在了中央。火塘的温度一烤,顿时鲜香四溢。

那个梳双髻的小姑娘遥遥地“咦”了一声,自语道:“好香的花菇”。

谭一鹭低了头,就当没有听见。无风,火塘里的火苗却忽然蹿了蹿,再平静下来时,那娇媚的少女声音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带着笑缓慢重复:“好香……”

谭一鹭硬着头皮回头,只见她一双大眼映着火光,便如融化的黄金。随之而来浓郁的芙蓉熏香甚至盖过了花菇的香味。他只得拱手:“见过朱掌柜。”

小姑娘朝一侧歪了歪头:“你认得我?”

“这世上统共就一座天香楼,无夏城中哪个不晓得朱成碧掌柜?”他语调轻松,半是说笑,“朱掌柜厨艺之精,当世罕见。上个月的芙蓉焰,小人蒙朋友相邀,有幸尝过那么一勺,至今犹有余味。那边那位,想必便是常青公子了。”

“我瞧你却面生得很?”

谭一鹭失笑:“谭某一个小小的行脚商人,朱掌柜的哪里能记得?”

“行脚商人?”常青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背篓旁边,低着头似笑非笑,“带刀的却是少见。”

“带着防身罢了。”谭一鹭叹一口气,将那朵天白花菇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二位想必也知道,最近这苍梧山中,不算太平。无夏城里,这一朵花菇,要卖到五十文了。倒是二位,凑的是什么热闹?”

“跟你一样。”朱成碧蹲在一旁回答。她早将他摆在地上的山货嗅了个七七八八,此刻点头道,“不错不错。唯有这苍梧山顶的花菇,叫夜间的寒冷冻裂了,又在第二日晴朗的阳光中愈合,如此重复上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十朵之中方能成上这一朵天白。不过,却依旧不是我想要的。”

“连朱掌柜都想要的,必定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奇珍了?”他恭维道。“却是何物?”

朱成碧注视他良久,忽然露出虎牙,莞尔一笑:“来早了!没想到等了那么久,却还是不够成熟。”她两手一拍,站了起来,“罢了!再呆一个晚上便回去罢。”

此刻,从楼上飘下来一阵笑声,犹如银铃相击。

“怎么,姑娘这便要走?不再多住些时日了?”

带着笑从通往二楼客房的楼梯上走下来的,正是浮鱼客栈的老板娘纪海茹。

纪老板娘一身素色,挽的是少妇的发髻。弯着对细细的柳叶眉,明眸流转时,却有十分的风情。

照那些行商的说法,八年前,她的双胞胎妹妹纪海蓉,眼看就要出嫁,却不知怎地溺死在了瑶光海里。纪老爷子悲伤过度,也跟着一起去了,将浮鱼留给了她一个弱女子。那时纪海茹不过只有十八岁。却拿出了男子一般的气魄,自梳了头发,立下誓言终生不嫁,继承了客栈。浮鱼从此便靠她跟一个昆仑老奴撑着,居然没有倒闭,生意反而越发红火,光凭这点,眼前这年轻的老板娘便不容小觑。

眼下她柔若无骨地靠在栏杆上,朝楼下的诸位甩了甩手绢:“可巧我正跟这位渊玄道长说,虽然确实并非我邀请他前来,但他既然都来了,便当替我看一看这浮鱼的风水,他告诉我,浮鱼的风水可是再好不过了,姑娘不再多住几日吗?”

谭一鹭这才注意到,在纪海茹后面还跟了个花白头发的道士,看起来倒也仙风道骨,只可惜前襟却油腻腻的,像是吃完了鸡腿之后,随手便往上抹的结果。

这道士一边下楼,一边忧心忡忡地说:“这风水是好,但也难敌妖鱼作孽啊!这瑶光海中便有吃人的妖鱼,那请我来此的人说得千真万确,说不定,此刻便在浮鱼客栈附近!”

此话一出,厅堂里的客人们都静默了。纪海茹用手绢拍着胸口:“哎呀呀,吓死咯!既是如此,便请道长捉妖如何?”她眼珠转了转,“不过,道长若能捉到,自当有谢礼,若是捉不到妖鱼,可得替我广而告之。否则我这浮鱼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那道士正待开口,一个锦衣的公子哥裹着雨点闯进了客栈,一叠声地喊着阿茹。纪海茹抬了抬眼:“柳公子?这么大的雨,你这是——”

这姓柳的公子原本装束精致,此刻却有些狼狈,半边身子都湿淋淋的,但他毫不在意,朝前走了几步,满面欢喜:“还不是为了过来见你?”

他这一走,露出原本躲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却是个单薄的女子,眼下乌青,瘦得两颊都凹了下去。她手中拿着把油纸伞,不知为何,湿得比那公子还要厉害,浑身的水都在往下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