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长生肴(第8/18页)
他翻动手腕,掌中赫然是那朵被揉碎了,又被半面鬼抢走的海棠花。
“便将这朵你替朝露收藏过的海棠花赏给你,如何?”
徐若虚连胸口都麻了,哪里顾得上回应,只觉得呼吸困难。那只蜂飞了一阵,见他没有反应,便想逃走,却在半空中不知道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坠落下来,眼看着触角一点点僵直,死在他眼前。
徐若虚又惊又痛,扑过去想抓那蜂,却连带着自己一起摔倒了。袖中的纸条也被带了出来,一路飘到琅琊王的榻前。琅琊王伸手捡了,半带玩笑地念着那上面的八个字。
稍安勿躁,待吾归来。
“啧啧。”他摇头:“你真该听这人的话,不是吗?”
四
夜空中连一颗孤单的星子也无,仅有一轮只差一点点便能满了的月亮,背着道弓箭一般弯曲的阴影。
常青站在五虹桥下,抬头望着那月亮。他的身后便是垮了一半的桥墩,被这次意外事故所暴露出来的地穴尚未被填上,依然张着黑洞洞的圆口,散发着阵阵带鱼腥味的湿气。
他孤零零一个,也不说话,又身着墨色深衣,若不是尚有胸前绣着的雪白狮子隐隐泛光,整个人简直顷刻间便要融化在夜色里。
“上个冬天,王爷恐怕不太好过吧?”
他对着说话的,却是河中央那轮晃动浮沉着的月影。
“托你们二位的福,我只带回了一半双生菇,虽多次栽种,仍是不活。”
另一个声音回应。河对岸,尚且完好的桥墩后面走出一个人来,隐约可见瘦高身形。
“难怪丧命的妖兽越来越多。”常青闭了闭眼:“却为何开始殃及人类?”
“你说朝露?”对方失笑:“她是卖身给王府的奴婢,能为王爷尽一份力,是她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你这视人命为草芥的语气,跟某人倒是如此相像。”
“什么‘某人’?是‘她’吧,你还真是念兹在兹,无有一刻或忘。”对方抱起了胳膊:“常兄约我来此,就是为了跟我念你这一番单相思?”
常青忽略了他的嘲讽:“那么,这埋在地下,随时可能爆炸的朱雀鬼胎,却又意欲何为?”
“你真不知?”
“……琅琊王想开莲心塔。”常青闭了闭眼:“只要封印尽皆被毁。但若莲心塔开,黑麒麟再出,神州必将大乱,到时候宋室江山难道还能保全?”
“宋室江山?”对岸那人连连摇头:“可惜王爷现在命如风中残烛,自顾不暇,又有谁能想着保全他?”
有那么一小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常青盯着河中的月亮,缓慢地变了脸色。
“难道——”
“不错。”
"那不过是个街头巷尾传说的童谣。王爷一世英明,却也相信?"
"对濒死之人来说,即使是童谣,也是救命的稻草。"
月光洒在那人肩上,照亮他薄唇微笑。犹如潜伏在草丛之中咝咝作响的一只蛇。
“好一招借刀杀人!”常青感叹:“檀先生,常某佩服。”
“哪里哪里。王爷想开莲心塔,这心愿由来已久,与檀某无关。”
“不过,王爷这回,确实是下了招险棋。那朱雀鬼胎如此难以控制,稍有不慎,无夏城必将毁于一旦。”河中月影波光,随浪起伏,照得常青的面孔阴晴不定:“常某这里倒有一个法子,不用陷无夏于烈火,也可开莲心塔。”
“你有什么法子?”
“麒麟血。”
这三个字甫一成形,立刻便有天罗地网,自常青身侧草丛中汹涌而出。月光之下,是晶莹闪烁的细丝,如有生命般层层涌动,而他不避不闪,任由手脚俱被缚住。
对面那个一直跟他对话的人形,早已委顿在地,重新化为一堆泥块。那本来就只是个傀儡。真正的檀先生此刻站在常青的身后,手中的细丝绕过他的脖颈,只需要轻轻一动,便能割下他的头来。
“常公子,别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进天香楼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檀先生咬牙:“只可惜那饕餮看守得太紧——你也不想想,若你真能拿到麒麟血,为何这么多年毫无动作?!”
“檀先生,不知你厨艺如何?”
常青握紧了手中的笔,笔尖朝后,正顶在檀先生的小腹上。笔上的墨汁一层一层,眼看穿透了衣裳,在朝他的血肉中渗透进去。檀先生大惊,想要抽身,那墨汁却如有灵性,忽然开始倒退,回到笔尖之上。
他惊疑不定,却听得常青道:
“这么些年,我在她身边耳濡目染,却也懂了些烹饪的道理。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成事与熬汤一样,关键在于火候二字。我蛰伏八年,慢慢地熬着,眼见着这碗汤到了滴水成珠的时候——既然她将麒麟血视作性命,我便给她另外一样东西,甚至比性命更加贵重,只要这样东西在王爷手中,自然便可换得麒麟血,开莲心塔。”
“那是何物?”
常青动了动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一个笑意。却最终还是失败了。
“我。”
他松开了手中的笔。
这只生花妙笔,之前在浮鱼客栈抢夺双生菇时,曾被朱成碧故意给弄坏过。之后常青执意不肯吃双生菇,她也不再劝,只是接着连续数日都不知所踪。最后常青实在是按捺不住,也不顾颈后的伤尚未痊愈,逼着翠烟跟樱桃两个带他去寻。原来那笔须得用耳鼠耳尖上的毛方能修复,一只耳鼠耳朵上,仅有两根白毛可用。时值隆冬,耳鼠尽都冬眠了,也不知道朱成碧从哪里寻来的法子,竟然在大雪封山的苍梧山中下了香饵,布开了猎网。
七个日夜,共捕得三百七十二只耳鼠,修得了这只笔。
檀先生曾嘲讽说,不过是单相思。他心中却有如明镜: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的,从来并非他一人。
然而再珍贵的东西,只要一放手,照样碎如琉璃。
松手之前,笔杆曾在他指尖徐徐转动。这一番柔情缱绻,重若千钧。
但他终究还是放了手。
那笔坠落在地,立刻折了笔头,裂为两段,咕噜噜地滚到草丛中去了。草丛中传出了吱的一声,似乎是惊动了出来觅食的老鼠,隐约有晶亮的小黑眼睛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无夏城的另一端,天香楼的二楼圆窗内,朱成碧在月光下摆开了棋盘,捧着本棋谱,正在自己跟自己演练。
她的这套棋子,与琅琊王那套象牙玛瑙的富贵货不同,白子所用,俱是桃花形状的糯米年糕,中央还点了一点樱桃酱,而黑子,则是豆沙馅儿的芝麻糕。别人下起棋来,说“提子”,到了她这里,那便是实打实地”吃子“——所有失了活气的棋子,无一例外,都叫她提来吃了。之前白子被困,她便一连吃了一长串的糯米年糕,翠烟捧着饕餮形状的香炉过来的时候,她正在打着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