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长生肴(第6/18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徐若虚准备用飞白体写的,是曹孟德的短歌行。最后该写心上那一点,他却犹豫了一下,再落时笔势就滞了,毫无理想中的丝发露白。他叹了一声,放下笔来。
若是阿零来写,必定不会如此。
阿零的飞白是他教的。徐若虚自三岁发蒙,未有一日停止过练习,可阿零只学了短短的七日,便大有超越之势。徐若虚自袖中取了张纸条出来,摆在桌上。上面只有八个字,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阿零写这字条时用的也是飞白体,可笔力遒劲,丰瘦得宜,若是普通人类,要到这境界,只怕得是四十年以上的功底。
不仅仅是飞白。除了对人与人相处的各种规则学习起来极其缓慢,和到如今也固执地只认得徐若虚一个人之外,无论是潜水还是武艺,阿零学任何东西都很快。在协助巡猎司查案的过程中,徐若虚更是领教了以蜂群形态存在的阿零的可怕之处——有它们散在人群之中,不仅可以随时探听情报,监视重要人等,还能进入戒备森严之处,钻入狭小的缝隙,从而得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证据。
徐若虚觉得自己这个“主人”,当得实在是心虚。
昨晚他也是一时情急,加上之前在水中遭阿零拒绝,不肯渡气给他,才破天荒地用主人的身份压了他一次。得到怪鸟的名字后,他心知事情紧急,又急匆匆地赶去鲁鹰家中,等他终于在天亮时分回到徐府,困倦不堪地想着去阿零的蜂箱所在的花园跟他道个歉,却扑了个空:
十六只蜂箱的门全都敞开着,里面却空空荡荡。连一只蜂都没有剩下。与之相反,是园中所有花草树木,山石路面,全都落满了婴儿拳头大小的巨蜂。
没有振翅声。它们安静地潜伏着,似乎在等着他的到来。无数对黑亮的复眼从四面八方盯着徐若虚。他还未来得及唤阿零的名字,最边缘的蜂们便率先飞了起来,身后紧跟着其余的同伴,一只接着一只,犹如刮起了一阵飓风,走得一干二净。
要不是这张字条还在,还有那只个头最大的蓝眼的蜂被留了下来,徐若虚真的要以为阿零离家出走了。
“你说,阿零是不是生气了?”
他问那只蓝眼的蜂。它歇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
徐若虚叹口气。
“眼下外头下着雨呢,要往日,他肯定是要回园中休息的嘛,这么一闹,不知道又得弄丢多少只……”
他又将字条放回袖里,心不在焉地接着写他的短歌行。接下来的两句,应该是“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谁晓得片刻后定睛一看,白纸黑字,却是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就算我不去,你也不知道捎个消息过来吗?
徐若虚哎呀一声松了手中的紫毫,那笔摔在纸上,将那个子字洇出一大团墨来。他立在桌前,望着那句诗直发愣。所幸身边并无旁人,这副窘态,不至于叫人瞧了去。这一刻四下无声,惟有雨声淅淅沥沥,打在一旁的竹帘之上。
蓝眼的蜂却忽然飞了起来,在屋内绕着圈子,振翅声尖锐无比。
“又出现了?还是一样的花香?”
那蜂绕了几圈,径自穿过竹帘之间的缝隙,飞入了雨中。徐若虚紧跟着跑出去,接着又退了回来,将挂在墙上的斗笠扯了下来。
之前所有身披胭脂色蘑菇,莫名死去的妖兽们,身上都有一丝微弱的花香。这是阿零告诉徐若虚的。
只可惜他虽能分辨出是花香,却无从辨识究竟是哪种花朵。蜂的嗅觉比人类敏锐,尤其在追踪花香方面,几乎从不出错。这些日子以来,阿零派出的侦查蜂一直没有停止过在无夏城各个角落的搜寻。昨晚他们便是因此寻到了四璟园,却又不小心惊动了园中守卫,误打误撞,叫徐若虚发现了那会喷火的怪鸟。
眼下这蜂又激动起来,可是又有身带花香之人出现吗?
徐若虚头顶斗笠,在雨中奔跑。
蓝眼的蜂在前面,不紧不慢地引着他,一路穿过两旁架设着雨棚的市集,越过架设在护城河道之上的石桥,侧身躲过在泥辙中艰难行进着的马车,最后转入了一条生满青苔的小巷。
徐若虚跟了过去。这是一条连接着闹市区和护城河岸的巷道,由一层层朝下延伸的石板组成。石板尽头便是护城河,徐若虚能望见岸边一捆被人丢弃的破旧草席,河面上一圈圈的涟漪,几艘乌蓬的船被系在对岸。那只蜂悬停在空中,身侧翅膀舞成模糊光影。
却是警戒姿势。
徐若虚再往前,忽然嗅到了花香。他已经站到了最下一级石板上,终于看清,自那捆草席中央,探出来一团海藻般的黑。
竟是女子的一头长发。
“……这鬼天气!人说梅子雨,愁煞人!都冻成这样了,还得应付这倒楣的差事!”
有两人站得远远的,正在屋檐下避雨。其中一个胖得犹如一尊弥勒佛,嘴上两撇小胡子,正使劲地嘬着手中的烟杆。另一个明明比他高许多,却故意驼着背,弯了腰,一个劲儿地陪着笑脸:“捕头大人您抽袋烟,消消气!——不过,这桩案子确实透着古怪,之前死的都是妖兽,这次却明明白白,是个女人。否则也不会惊动您……”
“可看清了?确实是个人类?”
“这个……说实话,我也没敢靠近,那蘑菇如此诡异,万一爬到我身上来,这个这个……”
徐若虚听到这里,朝前迈了一步,放声说:“既然如此,在下愿替两位官爷查看这尸首,如何?”
那两人只在雨中私密说话,没料到身侧会忽然冒出个带斗笠的人来,一时间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
“鬼!你可是那……半面鬼?”
徐若虚无奈地摘下斗笠,好让他们看清自己的脸。
“在下乃巡猎司的徐秀才。之前被这蘑菇所染的妖兽尸首,我都有查看过。”
胖捕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手下凑到他耳边,隐约说了几个“妖法”之类的词。徐若虚笑得脸都要僵了,终于等到胖捕头点了点头。
“好吧,有何发现,立刻禀告,千万不可走露风声!”
徐若虚在女人尸首旁边蹲了下来。
花香味越发浓烈了。是跟之前的妖兽尸体所散发出的同样的香味。这是个年轻的女子,半边身体都枯萎成焦黑色,被层层的蘑菇所覆盖。完好的那只手的手指甲里满是泥土。她曾被埋葬过?徐若虚推测,而现在,是因为雨水冲毁了她的坟墓,将她带入了河中,又被河水推到了岸边?
她的衣着非常普通,也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忽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在层层蘑菇的夹缝之间,他探到一样柔软细嫩之物,用两根指头夹住了,一点点地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