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长生肴(第5/18页)

鲁鹰还要再说,她却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连声调也变得异常娇媚:

“鲁大人,你可知这醍醐,只生长在昆仑山向阳的山岭之上,普天之下,仅有一株,每五百年里,唯有一个无月之夜,整棵茶树全部的叶子都会转为银白,方为成熟。为等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我曾在那树下守了一百多年。”

她双目灼灼,犹如融化的黄金,中央的眼瞳竟然树立起来。

“而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如今已候了足足八年,眼看答案昭然若揭。鲁大人,我等得起,你可不要等不起了。”

鲁鹰恍然大悟。他还记得,几年前无夏城陷于无法扑灭的朱雀焰之中,曾有饕餮巨兽从天而降,吞食了大部分着火的屋舍,这才保下了剩余的城区。就在它扭转身体,回头准备吞掉曲焰之际,他与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双眼曾经有过短暂的对视。

“原来是你……”

话刚说到一半,翠烟出去时带上的门,便叫人砰地一声,自外面推开了。目前还是暂时被叫做常青那人怀里抱着只画卷,站在门口,一侧嘴角懒懒地上翘着。他初到天香楼的时候,还只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这么些年跟着朱成碧东奔西跑,竟是越发显得温润从容起来。整个人便如一块璞玉,如今才真正地被打磨成型,只消这样静静地立着,便已是光华自生,不容逼视。

“鲁大人,听翠烟说,你在找一种浑身光裸,无一丝羽毛,巨头盲眼,又能喷火的怪鸟?”

他将画卷在两人面前一展:“可是这个?”

木炭的黑,凝固鲜血的红,蒙在死人双目上的白。

那位不知名的画师,偏偏选了这些颜色,依照出现在黄帝面前的神兽白泽的描述,画出了这只狰狞的怪鸟。它扭曲了脖颈,张着长喙,舌头伸出来一半,似在不甘嘶鸣。一圈由浓墨勾出,又用鲜红点染的细小火焰包绕着它。鲁鹰只觉得胸口一震:他认得这种鸟,这种鸟是——

“朱雀鬼胎。”

常青念着画上注解的字,接着不解道:“奇怪,这妖兽的分类不在鸟部,却是在鬼部?”

“那是自然,因为这并非寻常活物。”朱成碧表情严肃,却不肯再说,只朝鲁鹰望过来:“若果真如此,则事关重大。鲁大人,那将伽楼罗之名告诉你的人可有说过,这鸟现在何处?数量有多少?”

鲁鹰咳了一声。

“事关巡猎司机密,恕我不能直言。”

常青将两手都揣在了袖子里,冷哼了一声。

朱成碧却不以为意,只皱了眉头,将团扇在那鸟身上点了又点,良久才开口问道:“你们可听说过北狄的萨满?”

按朱成碧的说法,这朱雀鬼胎并非天生的妖兽,却是由人类造出来的。

萨满者,又名珊蛮,为北狄的先族——女真族的巫师。女真族久在野地居住,眼见草原辽阔,山川宏大,星河灿烂,以为必有神,遂以族中敏锐者与其沟通,获得预言神谕,用以治病救人,破解迷津。而这些萨满,为了便于与天地神灵相通,常常在身边养有动物外形的灵宠。这类灵宠多以狼、马、熊、山鸡为常见,稍罕见的,也有诸如玄蜂的妖兽。

说到玄蜂二字,朱成碧跟常青交换了一个眼神。鲁鹰只装作没有看见。

“但朱雀鬼胎,与其都不同,虽在灵宠中威力巨大,但数百年来,甚少有萨满敢于使用。若要论其缘由,则是因这鬼胎,是取朱雀卵,孵化到成型却未睁眼之时,便将卵壳尽都碎了。这过程中,常常十只也未必能存活一只。孱弱者自然死去,立刻被碾为肉酱,一点一点喂给那唯一存活下来的一只。待这一只吃着兄弟姐妹的肉,长到羽翼渐丰,则挑选月圆之夜,以白垩掌印布下阵法,再诵经祝祷,斩其头颅。如此重重积怨,灵魂久不散去,可成朱雀鬼胎。”

常青有些惊讶:“我还道你整日里只知道吃——”

“这玩意儿尝起来满是鲜血和痛楚,一点儿都不好吃。”朱成碧干脆地回答。

常青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朱雀鬼胎威力巨大,但怨气深重,脾气暴躁,稍有不慎,便可从内至外整体爆裂开来。如此威力巨大,被教众们以迦楼罗之名称之,也未必不可能。“

鲁鹰恍然大悟。难怪徐若虚能带回伽楼罗这个名字。他曾听徐学士说起过,当初将那玄蜂派到无夏城,并令其暗杀徐疏影的,正是北狄的萨满,原因似乎是为了一个”五年后会坏我北狄大事“的预言。如今五年时间已过,无夏城中又出现了朱雀鬼胎——莫非又是北狄所为?

朱雀火焰极难扑灭,若这鬼胎爆炸,火焰一旦蔓延在无夏城中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鲁鹰再也坐不住,立刻告辞,要赶回巡猎司。朱成碧跟常青二人将送他到楼下,常青颇为殷勤地替他将马牵了出来,鲁鹰翻身上马,却一弯腰,抓住了常青的胳膊。

“我知你是谁。”他用唯有他一人能听到的音量在他耳边言道:

“就算你改头换面,我也知道你的真面目——白泽!”

常青的嘴角抽了抽,反转了手腕,却是朝鲁鹰的胳膊抓了上来。他盯着鲁鹰脸上伤痕,手中一点点地用力,面上却带着笑。

“是么?”

“若是叫我找到证据,表明你跟这朱雀鬼胎有关……”

“这么些年了,鲁大人从未放弃过我就是白泽这荒诞念头。你可曾想过,若我真是白泽,你又当如何?”

头顶阴云密布。冰冷的雨滴一点一滴从天而降,擦过雕塑般对视的两人的脸颊。堆积如山的尸骸,站在尸骸旁边的男人,雨水从他的刀尖滴落。雪白的蜷曲长发,前额上鲜红的眼睛。一阵汹涌的杀意在鲁鹰的胸中涌动,犹如深夜中遥遥传来的狼嚎。

清醒过来时,他已在瞬间将追日弓举在了胸前,一支完全由寒冰凝成,银光闪闪的箭架在其上,箭头正对着常青的前额。常青已退了一步,又恢复了平日坦然的表情,甚至还恭敬地朝他微微欠着身。

一缕被箭头割断的发丝在他们之间缓缓飘落。

“鲁大人,”朱成碧等到此刻方才开口,“提醒你一句,那朱雀鬼胎危险至极,唯有母鸟的歌声可以暂时安抚。这回恐怕还得请你家曲姑娘出马才行。”

“……她忘记了。”鲁鹰面无表情,语调充满苦涩:“重生之后,往事皆如尘烟,她忘记了自己是谁,连我是谁也一并忘记了,更不可能唱歌弹琴了。”

他狠狠瞪了常青一眼,径自打马而去。

挺拔尖锐的紫豪湖笔蘸了墨,落到纸上,墨色如刃,线条扁平,笔势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