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明月珠(第6/8页)

朱成碧踱过去时,秦月珠已经松开了手,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她刚才一时冲动,完全没有料到真能帮上忙,连原本在波动的店铺和街道,都一起恢复了正常。在他们身周的,又是当初那个繁华的集市了。

“你既有这种能力,有没有想过进入蜃楼阁做一名书吏?”朱成碧问她。

秦月珠恍然大悟,难怪阿爹会有蜃楼阁的玉牌!他必定是在这蜃楼中,找到了运用自己能力之处,也做了一名书吏!若是她也能——

“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入蜃楼阁者必须永远留在海市,除非奉雪公子之命,否则终生不得再归返陆地,你可割舍得下?”

终生不得归返。

她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人,竟然是阿娘。阿娘会思念她吗?还是,只会惋惜损失的那些银子呢?

秦月珠原想,既然连这海市都是蜃楼阁的幻象,这蜃楼本身,不晓得又该是多么的辉煌。真到了眼前,才发现,挂着“蜃楼”两个字的牌匾的,不过是一处窄小的入口。

一名布衣装扮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迎接他们,态度不卑不亢:“在下乃蜃楼阁书吏。几位客人如有要提的问题,可以告诉我,由我转告给主人即可。”

肖珉然自然不肯,只说这问题异常机密,必定要面见雪公子。中年人却说公子近来抱恙,不见海客,丝毫不肯松口。双方正在胶着,秦月珠瞧见了中年人腰间垂着的“蜃”字腰牌。

跟她父亲留给她的腰牌一样,只是,面前这人的腰牌是木质的。那是不是意味着,父亲也是蜃楼书吏,只是地位更高?

她将自己贴身带着的玉牌取了出来,低着头递给了中年人:“求见雪公子,有要事相询。”

中年人面上神色变幻,颇为精彩。他愣了一阵,才接了她的玉牌,重又走回门内。众人跟着他都进了蜃楼,见他将那玉牌往墙上一处凹下去的地方放了进去。他们脚下的整块地板都颤动起来,紧接着开始向下缓缓而落。

下降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停止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处方方正正的入口,其内流转着光华。中年人侧了侧身,朝入口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月珠跟着众人,进入了一座宽敞的厅堂。

厅堂的四壁都是玉石,其内不断有细小的光芒流过,犹如游动的细蛇。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上,纵横交错地缠满雪白的长发,发梢深深地镶嵌在墙壁中。

而端坐在墙下,那些白发的主人是——阿贝?!

蜃楼阁的主人雪公子人如起名,连睫毛都是雪白的,年轻俊美,宛如谪仙,凛然不可亲近。但他生得跟阿贝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秦月珠咬住了下唇,抓住腰间的水囊,轻轻叩了叩里面的珠贝,却没有任何响动传来。

就在这一刻,雪公子睁开了眼睛。

犹如兜头一桶冰水泼了下来:那双眼通透犹如琉璃,却什么都没有。没有流露出认识秦月珠的样子,甚至没有一丝感情。

又是你。雪公子盯着朱成碧时,有墨迹凭空浮现,出现在他头顶的空中,组成了这样三个字。

“是我。”朱成碧懒洋洋回答,“还是上次那个问题:我能吃你吗?”

尊驾每年都要问一遍。答案还是不能。我背上背着整个蜃楼。

朱成碧耸了耸肩,将位置让给了肖珉然。

你要问什么?墨迹重新组成了疑问。

“先不忙问问题。还是请公子看看今次肖某带来的酬谢吧。”

妙妙离开了肖珉然的身侧,朝前走去。她已经换上了舞蹈时的盛装,腰间和腕上系着一串串雪亮的铃铛,随着她妙曼的步伐,响动不已。

胡旋?雪公子略微点头,更多的文字浮现出来:只可惜我这里已经有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一般,另一个与妙妙一模一样的舞姬忽然出现在她身边,立刻开始舞蹈,旋转得像是一朵盛开中的牡丹花。

“不愧是雪公子!”肖珉然抚掌笑道,“我来时便想,雪公子拥有如此浩瀚的记忆,还有什么是能让你动心的——普通的胡旋怎么敢拿得出手?妙妙所会的,是沙漠民族独有的一种胡旋,公子需要靠近一些,方能看出区别来。”

妙妙应声而舞。和她那影子一般的模仿者不同,她扬手的姿态如此决绝,而弯下腰去的时候又如此悲伤,就像是在和情人分手。

雪公子看着她。他琉璃一般的眼中,是她跳动的影子。

若我吸干她的记忆,她将永远不能再像这样舞蹈。

“她心甘情愿。”肖珉然得意地笑起来。

雪公子终于像是被他说动了,那些缠绕着墙壁的白发开始缓缓松解,让他从原地站了起来,朝妙妙靠得更近了些。妙妙还在舞蹈,但她的动作越发激烈,双眼只望着肖珉然一个人。

不!不对!

秦月珠心中警铃大作。肖珉然不怀好意,而妙妙的神情如此悲伤,是在跟他做最后的诀别。

“别靠近她!”

话音未落,雪公子的身体忽然一颤。肖珉然身边等待多时的杀手立刻有了动作。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肖大高高跃起,在空中朝雪公子挥起了手中的刀。而肖二的刀已经抵破了秦月珠后背的衣裳,眨眼间,便能刺穿她的心脏。

秦月珠的耳中,瞬时灌满了来自体内海洋的喧嚣。

只要眨眼之间,她便能召唤来毁灭的狂风,或者是呼啸的海潮,撕裂眼前这些令她颤栗、令她厌恶的恶人——可如果是那样,整座海市便会如她梦中所见的那般,被她毁灭殆尽。

这是,眼前这位雪公子的创造。她亲手参与了一点点,才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要让胡姬姑娘的脸上重回红晕,几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量。

创造是多么艰难,而毁灭又是如此容易。

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犹豫,带来的后果是贯穿后背的寒意。

真糟糕。到最后,还是没能见到父亲。

秦月珠这样想着,朝前一头栽倒。

秦月珠撞进了厚厚的雪层。

原以为会贯穿后背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她皱着鼻子等了一阵,只感到沾了整脸满手的雪带来的寒意。她爬起来,茫然四顾:玉石厅堂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蛮荒的雪原,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妙妙纱裙之下的蝎尾已经伸出,但在半空中便寸寸结冰,肖二仍在秦月珠身后,保持着当初持刀抵着她后背的姿势,刀锋之上布满蓝色的寒霜。

秦月珠大着胆子过去将他轻轻一戳,他便硬邦邦地倒在了雪地里。

雪公子站立在雪原之上,低着头,看着倒在他脚下——全身披挂着冰棱的肖大和肖珉然,他们二人都睁着大眼,仿佛还在盯着半空中浮现着的十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