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 红鲤冻(第5/8页)
纵然她在无夏城中学了七年的曲,可人类的耳朵,要修满几辈子的福分,才能聆听到这样的歌?
李星羽久久地伫立着,直到那歌声消散在云海之间,又隐隐传来回响,仿佛有人在与之应和。
天高海阔,云烟浩淼。
有短短的一瞬,李星羽忘记了额上的胎记,忘记了如意娘,也忘记了她自己。之前的迷茫也罢,不甘也罢,都随风飘散了。
“以天地之大,会不会还有别的梦瑶岛呢?”她傻傻地问。
“……不知。”梦瑶君答道。
“若空先生临死前,握着我的手指,跟我说了他最后一个愿望。”回程的路上,她这样对梦瑶君说,“他希望你能离开梦瑶岛,希望你能抛下蜉蝣们,自己逃生。你既有这会飞的鲨鱼,又不像蜉蝣必须依赖母树生活,其实是随时可以离开的。”
李星羽素来自由洒脱,除了唱戏,她的人生中还未有过“固执”二字。若她今日不曾听过那鲸歌,她原是打算趁着跟梦瑶君独处的机会,劝上一劝的。
“可如今我已经知道,你绝不会走。有你在此一日,梦瑶岛就能再支撑一日,就算……你恐怕也早有准备,要与梦瑶岛同生共死。”
她苦笑着抬头。梦瑶君同时也在看她,他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眼角略弯,已经算得上是在微笑了。
李星羽心胸激荡,忍不住开口:“我这一生中,从未见过象你这样——”
像你这样蠢,这样固执?还是像你这般霁月光风,重情重义,生死不顾?
李星羽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词是什么了。因为梦瑶岛一侧的鱼鳍忽然毫无征兆地断裂了。整个岛屿失去了平衡,开始朝一侧翻倒下去。
就在他们眼前。
六
梦瑶君朝李星羽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一眼中所包含着的滚烫痛楚,将她激得一哆嗦。
紧接着他便从鲨鱼背上跳了下去。她阻挡不及,只得看着他身形尚在半空中,便开始了膨胀变形。
宽阔扁平的鱼嘴从脸上突了出来,嘴中翻着密密麻麻的层层利齿,手掌和脚掌都化成了扁平的鱼鳍。与此同时,他的躯体也开始了十倍百倍地增长,直到一脚踩入海中,一肩却撞上了那已经开始翻倒的岛身。他竟是想要用血肉之躯,生生扭转梦瑶岛的倾颓之势。
逃出来的蜉蝣们乘着飞鱼,驾着小车,绕在他身边,嘤嘤嘤地唤着。
“我在这里。”李星羽听见那面目全非的怪物,胸膛里滚过雄浑的回声,用梦瑶君的声调,镇定地道。
他鼓满了全部的肌肉,要将倾斜的岛身一点点推回原位,可就在这一刻,原本悬在他头顶的另一侧的鱼鳍,忽然也断裂了!
“小心!”李星羽大喊起来。
那曾经是梦瑶君的怪物猛地抬头,无数触角从他脖颈上汹涌而出,将掉落的鱼鳍碎片纷纷包裹在内。
其中一根触角却扫向了李星羽和她骑着的鲨鱼,她避无可避,被高高地抛向了半空。
有一个瞬间,她到达了最高处,正对着那怪物巨大的眼瞳。它朝她缓缓地眨动着,带着莫可名状的冰冷。紧接着,她在尖叫中开始了坠落。
“啊——”李星羽惊叫着睁开了眼睛。
她刚才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里俱是粘稠的触手和各种挤挤挨挨的鳞片,将她层层缠绕,因此当她醒来后发现自己重又回到了梦瑶岛上的居所,而且奇迹般的毫发无损,顿时松了口气。
“我刚才做了个怪梦呢。”她对着进来的蜉蝣仙女们道,“我居然梦见仙君变成了怪物,想来真是好笑。”
仙女们并没有像往日一般跟她调笑,冷冷地齐声道:“我家仙君有令,请姑娘立刻离岛,他已经告知了朱掌柜的,她很快就会来接你。”
“为什么?!”李星羽猛地坐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一朵人面桃从她身上滑落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它,伸手一点一点地将它捏住:“那不是梦,那不是梦!你家仙君何在?”
仙女们彼此看了一眼。
“仙君不让说啦!”快嘴小仙女为难地说,“他的原话是,我暂时变不回去啦!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在玉石台旁边的瀑布下面躲着生闷气啦!”
……躲着生闷气那段肯定是你擅自加的对吧?
李星羽跳起来就往外冲,冲一半还折回来,在屋里胡乱寻了件袍子。
玉石台旁边的瀑布她是认得的,下面还有一处碧玉似的深潭,平日里落满了杏花花瓣。她抱着袍子坐在潭边的时候,正有某物在潭中翻动不休,时不时地露出一段长长的触手,或者是半截鱼尾。
“我早就知道。”李星羽叹了口气,背对着潭水,冲着空无一人的半空道。
身后的泼水声忽然就停了。
她心中酸楚,仍是慢慢地道:“你别忘了,《如意娘》的第四折,叫做‘情破’。”
花如意与那公子两情相悦,终于到了洞房花烛夜。谁知道那公子却有着古怪的规矩,房中不许点灯,要在一团漆黑当中与她相见。花如意心中忐忑,便将其灌醉,点了红烛,凑过去想要看个究竟。
和今天的李星羽一样,她看见了宽阔的鱼脸,翻滚的利齿,无数触角围绕在其周。
李星羽其实能理解花如意当初受到的惊吓。她本是官宦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只道自己嫁了个俊美郎君,谁晓得却是如此一副真相。更何况,那终究是鱼妖。自古以来,人与妖,何时有过美满结局?
如意娘的第五折,便是“杀鱼”。
可她每次唱到此处,总是忍不住要想,这花如意爱的,是不是只是一副俊美的皮囊?
那被滴落的蜡烛烫醒,惊惶地跳窗而去的鱼公子——他是否会像今日这样,将自己蜷缩起来,躲在深深的潭水当中,恨不得再不出现,恨不得从未出生?
“我啊,其实是阿娘在河边捡来的。”她将怀中的衣服抱得更紧了些,“你也看见我额头上的胎记了吧?形状是不是有点儿像是一条鱼?从小,无夏城里的孩子就喜欢叫我丑八怪。有一回还有一个胖和尚闯进家来,说我是鱼妖转世,必须跟着他修行,叫阿娘用扫帚打了出去。
“我的亲生爹娘,大概也是因为相信这种说法,所以才把我放在竹篮子里,顺流而下的吧。如果没有阿娘,我早死了。”她吸了吸鼻子。
身后传来轻轻的拨水声,像是有谁在犹豫地靠近。她没有回身,只伸出去一只手,命令道:“手!”
有一样冰冷冷的扁平之物放在了她手上,是鱼鳍。
“可就是这样的我,还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唱戏。我想要登上龙门会,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叫他们每一个人都听见我的歌声。我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师傅,她教我,相貌不重要,本事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