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 红鲤冻(第7/8页)

若是之前的李星羽,不晓得会有多么欢喜。

现在的她只是苦笑。

转眼便到了最后一夜的龙门会。

她带来的人面桃一直用清水养着,不曾凋谢,却也不再开口骂过她笨蛋。蜉蝣的卵珠她日日都用体温孵化,却也毫无动静。

她跟上回一样扮了如意娘,满头珠翠地坐在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连姿态都跟上回一模一样。内在的心境却千差万别,只有她自己晓得。

她照了一阵,又将那朵人面桃捧在手中。花心中的人脸闭着眼,沉沉睡着。她用指尖触着人面桃的脸:“……跟我说句话吧。哪怕是,再骂我一句呢?”

人面桃没有开口。存在于烛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中的阴影却起了骚动,它们开始沸腾,鼓动,跃往空中,组成了新的形体——双髻的金眼少女出现了,手中还捧着红鲤盒。

“知道姑娘终于达成心愿,今晚要正式登台,特来祝贺。”朱成碧走上前来,将盒子里的东西呈给她看。洁白的瓷盘中是一片雪白的肉,裹在晶莹剔透的鱼形胶冻当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成的,那鱼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灵活得似乎随时能游动起来。

这是什么?李星羽想要问,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她甚至也无法动弹,那些阴影将她手脚团团围住。直到朱成碧用一双翡翠制成的筷子将鱼冻挑起来,完完整整地喂给她吃了,它们才退了回去,放她自由。

那雪肉如同冰一般冷,李星羽不由得掩住喉咙,感到它朝她的心中一点点沉淀下去。

“这是什么?!”她惊惶问道。

“这个么?这便是传说中的红鲤冻。”金眼的少女冲她露出了虎牙,微笑起来,“这是那只傻鱼的一片真心。那日在岛上是他求着我,一定要做给你吃,我虽不情愿,却也拗不过他。”

李星羽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朱成碧朝她挑起眉毛:“你可别吐了,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东西。你道那花如意当初为何要切它三百多刀?这每一片鱼肉,都有助颜之效,尤其是我取的腹部最丰腴的这一段,可让任何人成就心目中梦寐以求的样子。”她朝一旁的镜子抬了抬下巴。

李星羽若有所悟,扑过去趴在镜子上。额头上那道她曾费尽心思想要掩盖的鱼形胎记,就在她的注视之下,逐渐消失了。

你想去掉这胎记,你想回去唱龙门会。

那时他为了阻止梦瑶岛的倾覆,化成了怪物,精疲力竭,甚至不复人形,只得躲藏在水潭当中。

他以为她既已经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就一定会离开,他甚至想送她离开。可她过来,告诉他关于胎记的事情,以为是在安慰他。他就忘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将他的手交在了她的手里。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就已经决定了,为了成就她的心愿,要再一次献出自己的心?

“他怎样了?!”李星羽惊跳起来扯着朱成碧,“那红鲤,你竟切了它的肉,它还活着吗?”

“别大惊小怪的。上次他被花如意切了三百多刀,不也还是活下来了吗?”

一提起花如意,李星羽的劲就泄了。

“喔。”她无精打采地坐了回去。

朱成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脸,恍然拍手道:“那一日我跟他在林中争吵,你是不是都听见了?你以为他如此待你,是因为他当你是花如意?”

“那你有没有听到,他接下来对我说了什么?”

无夏城龙门会的最后一夜。

幕布已开,锣鼓响过了三巡,却不见那该登场的如意娘。小师妹急了,去找还在化妆的李星羽,却见她家师姐胸前佩了朵奇怪的桃花,呆呆地独坐在镜前。

“师姐,师傅要吃人啦——你,你这是哭了吗?”

“没,没有。”她惊醒一般,只用手背沾了沾睫毛,“哪能呢,我可不敢弄花了脸上的妆,辜负了某人一番心意。”

千呼万唤,龙门会上最后压轴的如意娘,终于站在了台上。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尽都安静了,无数双眼睛望着她。她一步一步,踩着鼓点,朝被红灯照亮的戏场中央而去。观众们都晓得,今天这场“杀鱼”,演如意娘的是被称为“小如意”的花小楼的大弟子,李星羽。但见她柳眉微颦,双目含泪,一步步都走得艰辛无比,可不正是那百年前,将利刃怀在袖中,要去刺杀鱼公子,又顾念着往日情分,百般纠结的花如意?

她在场中站定了身,朝左右凄惶一望,开口唱道:“暗暗沉沉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

啼声初试,竟像是在人心上狠狠地揉了一把,转眼间便要逼下泪来。

这姑娘年纪虽小,好俊的功底!

听众稍有唏嘘,立刻便静了下来,眼神尽都系在了李星羽的身上,跟着她一个转身,又一次回眸,屏住了呼吸。《如意娘》的结局众人皆知,花如意知道了鱼公子的妖怪身份,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前思后想,终是意难平。她谎称自己病重,将不久于人世,那鱼公子听说后,果然朔夜前来相会。

等待他的,是一柄锋利的刃。

花如意从鱼公子的心口挖出了珍贵的宝珠,从此飞黄腾达皆大欢喜。只是那之前提过的,作为真心送出的红鲤鱼,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李星羽虽年轻,竟能将花如意的矛盾挣扎演得淋漓尽致,台下众人想着,今夜过后,莫不是这“小如意”的名号就要换了人?谁知台上立刻就出了岔子。

“花如意”明明已经举起了利刃,要挖出鱼公子的心,可她的手却定在了半空,再也落不下去。演鱼公子的小生一头雾水,递了无数眼神过去,她也只是愣愣的,甚至还伸出一只手,像是要触碰他的脸颊。

“若为花如意,是三百六十二刀。若为李星羽,千刀万剐,甘之如饴。”

她哽咽着:“你究竟有多蠢,才会说这种话?你,你,你——”终是哇地一声哭出来,又掩着嘴道,“你疼不疼?”

小师妹才回过神来,接着赶紧想要冲上去救场,却被师傅拽住了胳膊。

“师傅,师姐魔怔了!”

“嘘。你师姐的戏还没唱完呢。你没发现她额上的胎记消失了么?这几日里进境如此迅速,必有奇遇。”她家师傅抱着胳膊,悠哉地道,“这小混蛋,怕是要出师了。”

台下一片哗然,可嘘声刚起,就被压制住了。台上的李星羽转过身来,将那利刃朝地上一甩,双目灼灼,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重新又开了嗓。未经过任何演练,也未有任何事先准备。乐队已经被她惊得傻了,完全停了音。整个场中,只有她一人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