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第2/6页)

“你在哪里上的学?”

“我……我、我自学的时候多。我在家乡保山上过高中,我……我没有上正规的大学,高中毕业时,日本人侵占了龙陵,我就出来逃难了,到过很多地方。在当小学教员时,没有多少事情做,我就读鲁迅,巴金,老舍,沈从文,也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理论,我还读过李老师你的书呢。《银狐》这本散文集就教会了我写散文。”

“嘿嘿,30年代的老东西了,不值一提的。”李旷田脸上现出当别人提到自己作品时,所有作家都有的那种暗自得意的谦逊。

“我喜好文艺,尤其是进步的革命文艺。解放前我就读过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论人民民主专政》等文章。我……我在那时就想,要是我们的国家像毛主席文章中说的那样,反帝反封建,反独裁树民主,组建代表人民大众的联合政府……”

“嗯。那个时代的知识青年,大多是向往革命的,都是要民主争自由的。这是潮流,是人心所向啊。可是你如何当导演的呢?”

“我能当导演,是……你看我这张脸,能上舞台吗?”赵迅仿佛是很羞愧地低下了头,还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向下歪斜的嘴。

李旷田有些同情地问:“是烧伤吗?”

“嗯,小时候一场大火烧的,长大后就不成个人样了。”赵迅又抬起了头,用自信的口气说:“但我这个丑八怪偏偏又喜欢戏剧,不甘寂寞。我那时在南屏大戏院旁边开了一家米线店,有点钱,社会经验也比那些只会在台上演戏的人丰富。还有就是,我知道如何跟国民党的审查官员周旋。”

“那你上的是社会大学,跟高尔基一样。”李旷田赞赏地说,“作家也不都是靠大学培养的嘛,巴金就不是,沈从文也不是。嘿嘿,你倒真是一个有才华的青年啊!”

“谢谢李老师夸奖了。其实我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云南伙子,不要谦虚了。”李旷田的目光中透着将遇良才的慈爱,“我们的文联一组建起来,各种艺术门类都要相继成立协会。作家协会,美术家协会,戏剧家协会,音乐家协会,等等。党都要把这些作家艺术家团结起来,组织起来,让他们不再受穷,不再为了艺术去卖米线。喏,就像你当年为了搞话剧开米线店一样。你们将是人民的艺术家,只专心为人民服务,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事业服务。政府还发给你们薪水,你们是自由的,无忧无虑的,只为人民的艺术而存在的。这样好不好啊?”

“那真是太好太好了。李老师,你你……你说‘你们’,你,认可我、我也是人民的艺术家了吗?”赵迅此刻就像一个考场上面试的学生。

“当然,依你的才华和表现,向往革命的进步思想,你当然算是人民的艺术家。党和政府需要你们这样的人,还要组织你们到工厂、农村、部队去深入生活,请你们写出反映新社会的艺术作品。嗯,你看报纸了吗?巴金同志上个月才率领一个作家艺术家代表团去了朝鲜战场。多难得的机会啊!一个作家能有几次参加保家卫国战争的机会?这是我们新生共和国的历史,是抵抗外侮的宏阔史诗!”李旷田越说越激动,像一个诗人那样挥起了拳头,“咚”地一下砸在桌子上。马上,他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可惜啊,我不能去”。

赵迅静静地望着他,脑海里幻化出那些战争场面,仿佛自己已经是一个一本采访本、一支笔或者一台照相机的战地记者或“人民的艺术家”了。

但是李旷田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不过,社会主义新中国到处都热火朝天,丰富多彩。听听外面的锣鼓,看看那些斗志昂扬的人民,我们的艺术家到哪里找不到新的生活、新的感受?还怕写不出新的作品?因此我们要赶快组织起来,行动起来。”

让赵迅感到有些亲切的是,李旷田推开了椅子,把一只脚搭在了桌子上,还抽出一支烟来问赵迅要不要。赵迅忙摆手说自己不会。李旷田把烟叼在嘴上,“你可以去找你在昆明话剧界的那些朋友们,希望他们都加入我们的文联。我看得出来,你有很好的组织工作能力,又有一定的才华,好好干吧,你这朵小小的迎春花,文艺的春天真的来了。我知道的,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北上复员,昆明的话剧事业就萎靡不振了。没想到你们还在坚持,真不容易啊。戏剧家协会成立起来后,我看你可以干个副秘书长”。

赵迅真的有如沐春风之感了,他从椅子上激动地站了起来。“李老师,李老师,你……你对我真是有知遇之恩啊,学生不知何以为报了!”

“不要感谢我,你要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自谦为学生,当导演,你还是我的老师呢。”李旷田吐出一口烟,“不过呢,对你的政治审查还是必要的。你还要详尽认真地把1949年前做过些什么,到过哪些地方,有没有参加过什么组织、证明人是谁,发表了些什么文章,都要写清楚。不能对组织隐瞒。你要知道,革命队伍是纯洁的,每一个参加革命工作的人,都要像水晶石一样纯洁。”

窗外再次响起一阵阵密集的锣鼓,还有口号声断断续续传来。赵迅心有余悸地想:有杂质的人,又被清除一批了。

岁月有时是折叠的,有时又是被重新组合的。难的是这岁月中的人,当他们恰巧处在这折叠处和组合处时,就会像赵迅的那张脸,被痛苦地改变,并且面目全非。

赵迅推着自己那辆美国产的莱凌牌自行车从省文联筹备办公室出来,内心既狂喜又忐忑,他想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又禁不住想往人少的地方躲藏起来。刚才几个穿列宁装、举着小旗子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时,用怪异的眼光看他一眼,又回头再看一眼。赵迅一下明白了自己的可疑所在。他还穿着美军的翻领飞行皮夹克,骑的是美国自行车。这两样东西都是抗战后在昆明的旧货市场淘来的。美军飞虎队撤走时,不要说一辆自行车一件飞行夹克,就是一把手枪、一辆吉普车你都可以在护国路旁边的黑市上买到,曾经还有个家伙问赵迅要不要美军的军用电台哩。当时赵迅动了一下念头,想买来作为收藏品,幸好价格没有谈拢。今天的公判大会上就枪毙了一个暗藏电台的国民党特务(倒吸一口冷气)。这些旧时代的时髦玩意儿,与这个崭新的时代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君不见街上长衫马褂少了,旗袍更是几乎绝了迹。改天换地,当然也要换一换人们的衣着打扮,而你还大摇大摆地穿着美帝国主义的皮夹克!真是一个出门赴宴时总穿不出得体衣服的蠢妇。赵迅骂了自己一句。这是一个让破衣烂衫的人们扬眉吐气的时代,赵迅想起自己穿着补丁衣服求学的羞涩青春,又不能不由衷赞美眼下这个时尚风气转变了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