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第6/6页)

赵迅那时不是没有推想,要是自己去了李弥的军队,现在是像高建雄这样呢,还是已经亡命异国他乡,或者已成硝烟飘拂下的孤魂野鬼?那真是一个混乱的时期,一些人逃亡了,一些人失踪了,一些人浮出水面,更多的外地人拥了进来。昆明街头的一个补锅匠,过去经常在赵迅的米线店外面转悠,还帮赵迅的店子补过锅,技艺娴熟,谦卑热情,让客户常常高兴得多赏给他几文。解放军进城后这人忽然穿起了土黄色的军装,扎起武装带,成了威风八面的市军管会副主任,原来人家是地下党的重要人物呢。赵迅有一天在大街上碰见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小学同学,还是同族的堂兄弟,但是他却不敢相认,而对方似乎也有意避让。大家都知道,社会正在重新洗牌,谁也不清楚人这个渺小的动物,在上一副牌里是什么角色。就像高建雄天真地认为自己既然已经放下了武器,换一身军装,他就是个解放军,人生便可以重新出牌。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规则不一样了。

赵迅相信,以自己的聪明,任何规则他都可以很快学会并适应。棋有棋规,牌有牌理,你遵循它们,不一定都是输;你吃透它们,赢家就是你。可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要么新的游戏规则还没有建立起来,要么这种规则太陌生,一时难以适应。因此赵迅不得不暗自赞同妻子的话。像他这种过去时代里的风云人物,大小也算是昆明文艺圈里的名人,和国民政府的政界军界多多少少都有些瓜葛,朋友总有几个的吧。这些人跑的跑了,战死的战死了,该抓的也都抓起来了。天知道有没有人会交代出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出来。尽管赵迅坚信自己是痛恨旧制度、向往新社会的,可你怎么能让他们相信?

“赵哥,我们的宝宝就要出世了,你可不能出什么事。”结婚以后,舒淑文还一直叫他赵哥。有时亲热起来,就多加一个“哥”,还拖得老长老长,让赵迅温暖得骨头都发酥。

“不会有事的,文妹。”他也一直称她为妹,在新婚之夜,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就是我们白头偕老了,我都要呼你为文妹。“省文联的领导很信任我的,还要我做戏剧家协会的副秘书长哩。”

“那就更不能去了,赵哥!”舒淑文急得大叫起来,“难道你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了吗?”

赵迅张大了眼睛,一脸的疤痕都抽动起来。“我是什么人?”他好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