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倾诉(第3/9页)
唉,不要跟诗人辩论,更不要跟诗人成为情敌。
那晚十一点钟左右,他们回来了。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常娟同学一反常态地走进我们男生的房间,廖志弘跟在后面,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我心里直叫苦,完了,他们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了。马上就要向我们宣布了。或者说,廖志弘要打碎所有男生的春梦了。在我们都恨得牙齿痒痒的时候,常娟同学向大家宣布道:告诉你们一个让我今晚睡不着觉的消息,廖志弘同学决定弃学从军,去报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the great knight(伟大的骑士)。
常娟同学的语气里全是钦佩、羡慕、敬仰,甚至……浓情蜜意的爱。
我们那时都愣在那里,竟然都无话可说。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也就是先前的黄埔军校,说真话,那时联大的学生是看不起这所蒋介石当校长的学校的,视之为“丘八”的学校,而我们是胡适先生所谓的“丘九”,是懂道理但造起反来又不讲道理的人。嘿嘿,年轻嘛,天王老子也不服的。骄傲、自信、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做的是决胜千里之外的大事,哪个看得起那些操正步扛大枪的学生官?那些年国民政府各部门也常来我们联大招生,什么中央军政部的,陆军军官学校的,空军的,税警总团的,青年干训团的,但同学们并不热心。不是我们不爱国,而是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国家精英,读好书可以为国家做更大的事情。我记得1937年底,南京陷落,西南联大——那时还叫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有一大批同学热血沸腾地从军。那年我刚入学,看着学长们慷慨激昂奔赴战场,也很受了些感动。但我认为我好不容易考上了北大,怎么会去当兵打仗呢?
这样的认识一直到那个晚上,被廖志弘同学的壮举和常娟同学带有明显倾向性的爱意粉碎了。廖志弘看我们大家都傻了,便又来了一段诗人的自白。他说下午被一个云南老乡给从温柔乡里赶出来了,听了人家的一顿臭骂,才发现我们的兵役宣传多么苍白无力,多么脱离中国的实际。如果我们写着诗、唱着歌,喊着空洞的口号把我们的兄弟送上前线,而我们却在这安宁的大后方继续读之乎者也、子在川上曰,我们离当亡国奴也就是一步之遥了。我们的脑子就真如那个老乡说的,装的不是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而是shit(屎溺)!如果一个农民兄弟的血是该洒在疆场的,那么一个诗人的热血,既然可以为诗而澎湃,就更应该为抵抗外侮而喷洒。可你们看看板桥镇的民众,昆明的民众,云南乃至中国的民众,他们需要awaken(唤醒),他们需要example(榜样)。上马杀贼,下马写诗,这才是一个诗人在这个时代 的most noble duty(最崇高的职责)。明天我就要告诉他们,我将和他们一起奔赴抗日战场。我还要给他们朗诵我刚才想到的几句诗:
没有足够的兵器,且拿我们的鲜血去;
没有热情的安慰,且拿我们的热血去;
热血,是我们唯一的剩余。
自由的大地是该用血来灌溉的,
你,我,谁都不曾忘记。
过去我们认为一个超然于现实的现代派诗人必定是才华横溢的、骄傲颓废的、行事古怪的、自负到自私的。廖志弘在同学中或许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修边幅,落拓不羁,经常寅吃卯粮,到处找同学借钱,借到钱就去翠湖边泡茶馆,吆五喝六地请人喝酒,谈天论地。有一年还把我的一双棉鞋拿去典当行换酒钱,还大言不惭地跟我说,冬天还早哩,再说昆明的冬天也不冷。可那是我的母亲亲手为我做的啊!甚至连闻一多先生经济状况那样紧张,他居然也敢常去闻先生家混饭吃。一个现代派诗人是超越于礼数的,或者说,是脸皮最厚的。他们玩的是竹林七贤的名士派头,现在怎么说上战场就书也不读了,连诗风都转变了。
我承认,我不仅比廖志弘低一个年级,在才华和观念上,至少还要低两个年级。
廖诗人朗诵诗歌时,常娟同学的眼泪淌下来了。我的热血也冲到脑门上,我忽地从铺上站了起来,头都撞到天花板啦。我说,宁做百夫长,不为一书生,我也早就厌倦了这大后方的生活了。我响应巨浪同学的倡议,上军校去!
是的,我走上抗日战场的初衷并不高尚,但我从不后悔。我们离开联大要出发前,常娟和几个同学在翠湖边的一家饭馆为我们壮行,那天都喝了不少酒,酒酣耳热时,大家边敲着碗筷边唱我们联大的校歌: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祯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那时真是我们的时代,热血澎湃,豪气干云。廖诗人一口把酒杯里的酒干了,大声说:我不戴着军功章,就不回来见你们!我也把酒喝了,还把酒杯砸了,说:老子不杀死十个日本鬼子,也不回我们的联大。李老师,你知道常娟在那时有多浪漫吗?她扑上来给我们一人一个热吻。这是我从我的初恋女神那里得到的唯一礼物,这个吻的甘甜,我一生都珍藏在记忆的深处。当然啰,廖志弘的礼物更多更重,他还得到一支深黑色的Parker Pen(派克笔)。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支1917年款的“战壕笔”,它是美国政府指定派克公司为参加一战的美国大兵生产的士兵用钢笔,它的墨水不是水,而是颗粒状的,放进笔筒里用水一溶解,就成墨水了。这是常娟让她的父亲专门从重庆航空邮寄来的。一个诗人即便上了战场,笔,就是他的另一支枪。常娟说。
常娟同学还有一句融化在我们血脉里的叮嘱,是她在送我们离开校园时说的。你们三兄弟上了战场,要互相照应啊!
好吧,好吧,不讲我们联大了。联大的生活真是太自由了,太“少年不识愁滋味”了。进了军校,上了战场,方知道sense of responsibility(责任感)、sense of honor(荣誉感)、sacrifice(牺牲精神),因此才痛切地理解到了家国情怀为何物。
那个晚上松山虽然一直在下雨,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浓烈的尸臭,天空仿佛是一个倒扣过来的坟墓。打了两个多月的仗了,敌我双方数千人抛尸在这十多平方公里的核心阵地上,到处是断肢残臂,到处是腐烂成泥的尸身,到处是血水、尸水、雨水,还有憋闷在心中的泪水。我和廖志弘靠在堑壕壁上欲哭无泪,仿佛老天爷已经代替我们把眼泪流尽了。其实,日军就在我们的头上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我们岂能在敌人面前淌眼泪?我们恨啊!恨自己没有本事多杀几个鬼子,恨面对心上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恨日本鬼子不仅掠夺了我们的家园,破坏了我们谈诗论道的和平日子,还夺走了我们的爱情。照明弹在雨夜中一发又一发地在天空中绽放,让我们不断看到天的泪脸。这是为了防止日军的夜袭。刚才在作战会议上,廖志弘他们介绍说,日军擅长夜间偷袭,往往他们白天丢失的阵地,晚上几十个鬼子鬼魂一样摸上来,就把我们的人打个措手不及。近战、夜战是他们的长处,我们的士兵拼刺刀拼不过他们。人家的三八枪比我们的七九步枪枪刺长啊,你还没有刺到他,他就刺穿了你的胸膛了。战场上拼起刺刀来,哪里还有什么技战术,全看谁冲得快,刺得快。你就像面对死神迎面撞过去,撞翻一个是一个。我们不怕死,但日本鬼子是僵尸,是厉鬼,是凶煞。所谓战场上的勇敢,只是看谁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晚上我太希望那些鬼子摸上来了,是好汉就来面对面大拼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