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倾诉(第4/9页)

我的勤务兵小三子爬过来劝我们说,他在一处岩石下搭了个窝棚,我们可去那里避避雨休息一下,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哩。我想起我还有一陶罐酒,是我在保山待命时买的。原来想等打下松山时和弟兄们当庆功酒,现在老同学来了,又是这阴冷的雨天,漫天的尸臭,这酒正可派上用场,于是我们听了小三子的。这小三子是我的一个患难兄弟,姓郑名霁,上午那场战斗要不是他,我们连会败得更没有面子。抗战胜利后他到了昆明宪兵十三团,还参加了军统,解放后被镇压了……唉,不说他了。

我布置好警戒哨,和廖志弘去到窝棚里,小三子帮我们把湿透了的军装拿去烤干。我把酒倒在两个瓷缸里,对廖志弘说,老同学,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曾是我们向往的生活。刚才你在作战会议上介绍说,你们部队在松山连排长伤亡率达八成以上。看来明天就该轮到我了。小连长嘛,顶枪子儿的官。廖志弘问,你害怕啦?他总是这样,喜欢在语气上压人一头。我说我只怕自己死在你的前面,先你一步见到常娟。那时你可别怪我。

我在第二战区打游击时,曾经收到他们的结婚请柬。当然,我知道这只是一个礼节上的告知书。身在战场的人,哪能说回来喝喜酒就能拔腿走人,况且我当时恨不得一刀捅了自己。我还没有杀够十个日本鬼子,廖志弘也没有戴上军功章,重然诺,守信义,才为真男儿也。谁会晃着一副空空的肩膀去见大家共同的女神?但诗人浪漫起来,跟有夫之妇私奔就像去郊游,他才不管有没有军功章哩。诗人的浪漫轻率足以摧毁一切信义。这是诗人的缺点,也是他们的优点,你想学也学不来。尤其是在多年以后,诗人远去,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不重要了,你只能面对他们的诗作,充满怀想。

1942年元月,廖志弘成了国军中尉后第一时间跑到西南联大,可以想象一个诗人、远征军青年军官在校园里引起的轰动。学长穆旦那时也给我来信说,廖志弘回到校园的第二周就和常娟形影不离了。到第三周,正在上大三的常娟同学出人意料地宣布也要弃学从军,跟随廖志弘去缅甸打日本鬼子,据说她家还为此跟她断绝了关系。但这有什么,他们在缅甸密支那举行了浪漫的战地婚礼,机枪声、大炮声、战车的隆隆声,就是他们的婚礼奏鸣曲。一个诗人的婚礼,大约应该如此吧。

我刚才的话说到廖志弘的痛处了,他喝下一大口,说,兄弟,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联大。常娟是我的妻子,但知道她更是我们联大的女神。我现在就像一个渎神者,无以面对联大的先生和师兄师弟们。

我不想听他道歉,就说,讲一讲野人山吧。

廖志弘的眼泪终于下来了,淌得凝重而悲戚,似红烛之泪,梧桐之雨。照明弹的亮光不时打在他的脸上,这个诗人胡子拉碴、面容憔悴黢黑,手臂和脚腕处也乌青发紫,那是尸水浸染的。我们上到松山战场时就被告知,扎好自己的绑腿,保护好眼睛,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块腐肉或者一团尸水就被炮弹掀起来飞溅到你的眼睛里。但在战场上,哪里还有时间在乎那些。上午冲锋时,我的周围全是战死的弟兄们的尸体,有刚刚倒下的,也有不知死在哪一天的。鬼子的机枪盯着我这个方向打,我伏在几具尸体后面,听到子弹打在那些尸身上“噗噗”乱响。我身边的一具肿胀发泡的尸体竟然被打得炸裂开来,就像一颗手榴弹爆炸。这些狗日的小鬼子,竟敢如此蹂躏我的兄弟们高贵的身体!我身下的土地也全是红色的,抓一把都能捏出血水来。我们洒了那么多年的热血了,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好青年的命了,这小鬼子怎么还打不走呢?每每想到这些,我们虽然都满眼泪光,但眼珠子就像被仇恨包裹着的炮弹,随时都会炸裂开去。战场上的低阶位军官大都是这个样子,那是无数次冲锋陷阵,无数次和死神搏杀后才会有的蒸腾杀气。

请不要误会了我的眼泪。廖志弘说。我不是为自己哭,也不是为常娟,我是为我们第一次入缅的远征军哭。还记得闻一多先生在我们投考军校时对我们的期望吗?他说希望我们这些有知识的青年能够改造旧军队,为中国建造一支现代的新式军队。这样的军队有责任感、荣誉感,有牺牲精神,有Humanitarianism(人道主义),因为军队是拿枪的团体,没有Humanitarianism,无异于一支土匪武装。可是我们第一次入缅的远征军是支什么样的军队呢?英国人、缅甸人不信任我们,把远征军当掩护他们逃跑的挡箭牌,长官部史迪威将军不听蒋委员长的,下面的军长师长又不听史迪威将军的,令出多门,将帅异心。远征军是威武之师,正义之师,没错;士兵们奋勇杀敌、勇于牺牲,没错。但你知道我随远征军踏出国门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吗?护送一支为我们师长走私鸦片和玉石的骡马队伍!这样的师长怎么指望他能带兵打仗?远征军败走野人山,从我们的师长想着去缅甸经商做生意时起,就埋下伏笔了。

野人山没有野人,只有忠魂野鬼。成千上万的士兵,死在战场上也好啊!为什么要让我们去走野人山?长官部的老爷们避战,畏战,草率,贪生。日本鬼子占领了腊戍,截断了我们归国的退路,那里不过只有一个大队的日军,可我们的将领们缺乏杀出一条血路的勇气和气概,宁愿去和大自然赌一把,也不愿和日本人战斗。我们还有成建制的师,成建制的团,大家手里拿的又不是烧火棍!我们也可以避走印度,像孙立人将军带领的新38师那样。但杜长官(杜聿明)不愿意把自己的军队交给史迪威将军,他宁愿把我们交给饥饿和死亡。谁拥有了军权,军队就是谁的,这样一支还带有封建色彩的军队,跟以武士道精神为军魂的日本鬼子作战,怎能不败?

常娟本来在团部当少尉政工宣传员,但部队打散后,她就自愿要求去医疗队。我要她随团部一起走,存活下来的几率高一些。但她说有那样多的伤员需要照料,我们这些手脚健全的人,岂能丢下他们不管?我只好离开师部,跟她一起走。大溃败的部队哪里还有什么章法规矩?我们的学长穆旦本来随第五军军部一起走的,可你看他也差点没饿死在野人山。我们随医疗队走了不到半个月后,再没有了食物,没有了药品,没有了绷带,医生护士们最后只能把伤兵们集中在一处茅屋,或者某棵大树下,让他们等待当日本人的俘虏。但那些伤兵们说,军医官,放一把火吧,我们死也不当小鬼子的俘虏……常娟被伤兵们叫作“战场之花”,放火前,她……她就把几个护士召集拢来,为伤兵们唱最后的歌谣。让他们听着她的歌声,看着她的美,走向自己的天堂。她们流着眼泪唱,伤兵们流着眼泪听。《松花江上》《马路天使》《渔光曲》……“云儿飘在天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撒渔网,迎面吹来大海风,潮水升浪花涌,渔船儿飘飘各西东……”在这样的歌声中,我就是那个去点火的人啊……从几个十几个伤兵,到几十个上百个伤兵,一支歌,一把火,一把火,一支歌,就这么一路点下去,点下去,点下去……哼,Huma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