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无为在歧路(第4/7页)

“哈哈,我们哪点跟你们不一样呢?是我们脑门上刻有国民党三个字,还是你们流的血是红色的,而我们的是白色的?”

女兵愣了一下,脸红了,说:“就是不一样。”

赵岑乐了,忘乎所以地问:“小姐,我想知道为什么?”

女兵正色道:“我不是你们的资产阶级小姐,叫我同志。”女兵转身走了,鼻孔里还哼了一声。赵岑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刘苍璧埋怨道:“你搞啥子嘛,来人家的地盘上,要谦逊点。”

来晋城的路上两人曾经有过推心置腹的交流。刘苍璧说他在读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中看到中国未来的希望所在了。中国要救亡图存,必须先进行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再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战场上丧师失地,民众没有彻底发动起来,上层官僚腐败,尸位素餐,前线指挥官要么只想保存实力,要么互相猜忌,窝里斗。就是因为我们还是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是眼下这个制度有问题,跟我们面临的社会现实有关。而共产党倡导的革命是先进的、可行的。尤其是新民主主义革命中的土地革命纲领,让刘苍璧这种来自农家的弟子更为倾慕。土地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

赵岑那时对共产党的认识没有刘苍璧深刻,他是抱定主意不在国民党部队干了。你思想活跃一点,多看几本党国不喜欢的书,说了一些与领袖相左的话,就被视为异己。一个政党的领袖心胸狭隘到这种地步,一个国家的政府不让人民有自由的选择,民主的权利,这样的政府是没有希望的。战胜了日本又如何?还不是一个封建专制独裁的国家。而共产党那边就像重庆雾气沉沉的天空之外出现了一片晴朗的天。那里有民主选举的政府,有公平、正义、自由、民主和抗日的部队。共产党讲联合,搞民族统一战线,倡导组建联合政府,多党派和平共存,这才是中国的希望。

赵岑还有一个观点与刘苍璧不谋而合。他们都向往去一支崭新的抗日部队,一支有文化的部队。哪怕它土一点,穷一点,但人家有鲁艺呢。一个以大师之名专门建一所艺术院校的政党,再穷再弱小,也是有品位的。而我们青年知识分子,应该站在弱势的那一边,选择有品位的人生。

赵岑那时还有个梦想,他热爱舞台艺术,热爱进步文艺。如果他能在延安的鲁艺深造,能够用自己的艺术才华去唤醒更多的民众走上抗日前线,或许比他拿枪上阵作用更大。就像当年鲁迅先生弃医从文一样。救一个人是小事,救大众,才是有志男儿该做的大事业。这样也不枉费西南联大人文精神的培养。

两人在八路军的会议室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共产党的学习真是认真。天快黑时一个中年人才快步走进来,不失热情地说欢迎二位来我们办事处做客。两位从哪里来啊?

刘苍璧怕赵岑再像刚才那样冒失,便“啪”地一个立正,“报告长官,我们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分配到阎锡山长官司令部报到。但我们想去延安投八路,请长官多多关照。”说完递上两人的派遣证和公函。

“不要叫长官,叫同志。我姓杨,叫我杨同志好了。”

杨同志很快看完了他们的材料,很高兴地说:“你们两位,都是我党需要的人才啊。欢迎欢迎。”又再次过来跟他们握手。然后又问:“是谁介绍你们来的呢?”

刘苍璧说:“没有哪个介绍。我们是自愿来的。”

杨同志愣了一下,但很快用笑脸掩饰了心中的疑惑,“好啊,革命是要靠自觉的。你们向往革命的精神,难能可贵,难能可贵。”

敏感的赵岑察觉出了杨同志热情温度的下降,忙说:“我们在八路的一支游击队里待过一段时间,但我们都是有大志向的青年,认为去延安更能为国家民族做更多的贡献。杨……同志,我们可以去延安了吗?”

“这个嘛,你们还得等一些日子。杨同志斟词酌句地说,“你们知道,国民党方面在通往延安的路上设了些障碍,阻止进步青年的追求。尤其是你们现在的身份,困难很大。不过,我们有办法将所有向往延安的革命青年都安全地送达。你们先住下来,休息休息,革命不是一两天就成功的嘛。走,我们先去吃饭。”

他们和办事处的人一起吃晚饭,一人一碗小米粥,两个窝窝头。大家端着碗蹲在一起,其乐融融。刘苍璧和赵岑才知道,杨同志是这里最大的长官,办事处主任,而且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杨主任还是他们的学长,人家是北大30届的,老“民先”队员。刘苍璧用筷子指着赵岑说,他也是北大的,我是南开的,不过我们都是联大生了。杨主任笑呵呵地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真该跟你们干一杯。不过我们八路军办事处没有酒。

他们没想到在八路军办事处一等就是一个多月。天天小米粥窝窝头,难得有一顿好伙食。八路真是艰苦。赵岑说。不过都是吃过苦的人,也不在乎这些。两人焦急的是为什么迟迟不能启程。杨主任一会儿说要找车,一会儿说要等人齐,一会儿又说延安那边在搞整风运动,工作实在太忙,还没有派出来接他们的人。两人除了被分别谈了几次话,填了几张表外,就没有什么事了。这期间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有青年学生,中学老师,对社会现状不满的政府职员,甚至还有一对逃婚的情侣。他们全都带着对现实的憎恶而向往一个全新的世界。社会总是不完美的,完美的社会在书面上,在传说中,在梦想里。人一旦有了自由的精神,闯荡天下的勇气,叛逆社会的决心,延安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就是实现梦想的圣地。一个坏的世界如果有了对立面,哪怕它再偏远,再艰苦,再不可捉摸,有勇气的人都会不管不顾地向它奔去。那对逃婚的情人,男的看上去是个大户人家子弟,女的大约是个舞女。他们从上海一路风雨兼程地奔赴延安,一到办事处就脱下礼帽、呢大衣、西装、皮鞋和旗袍,换上八路军的棉军服,端起小米粥就喝。新鲜有趣的生活啊,充满朝气和希望的日子啊。聚集了十来个人后,办事处就组织他们学习,读文件,听报告,介绍边区生活,还唱歌、郊游。共产主义式的集体生活让人觉得乌托邦并不只是一种幻想。

有一天赵岑无聊时问刘苍璧,你不是说在晋城有亲戚吗?我们去你亲戚家打个牙祭吧。刘苍璧笑笑说,我的亲戚就是共产党啊。赵岑说,学长,这共产党跟我们想象的还是不一样。刘苍璧问,比你想象的好还是坏呢?赵岑欲言又止,然后说,不是好坏的问题,而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刘苍璧说,哪一种现实和理想没有差距?你是不是看到那个兰小丹对你态度不好,就认为共产党都不好?瞎扯。赵岑说。我是有媳妇的人,难道还能打她的主意?兰小丹就是那个女兵,第一天和赵岑说了几句话后,就不怎么理他们了,永远是一张严肃认真的脸。赵岑曾有些懊悔地对刘苍璧说,看来我们真被当成国民党了。赵岑还在和新来的人交流中发现了一个细节,他们都是有介绍函的,连那对逃婚的情人都有,有的人甚至已经是共产党员。他们一到办事处就是同志,是战友,有回家的感觉。唯有赵岑他们两个来路不明,身份可疑。尽管他们的去向明确,但还是感觉和那些人有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