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无为在歧路(第5/7页)
每当赵岑和刘苍璧说起自己心中的疑惑时,刘苍璧就说,任何政党,只要它有个远大的目标,正确的方向,民主的政治环境,我们就跟随它。就像物质是由细胞组成的,你不能要求每一个细胞都是健康的、有用的一样。你要看全局。
赵岑是学文的人,他看细节。见微知著,是智者的洞察力,也是文人的敏感和想象力,是他们的优点,也是他们的局限,他们很可能犯一叶障目的错误,也可能从一个眼神,就能敏锐地捕捉到另一个世界的复杂乾坤。他们对人生走向的判断,如果不是理性的,便把它交付于激情了。而激情,是渗透在一个文人血脉里的因子,它会在血管里海潮般涨起,又潮水般退去。
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一辆破破烂烂的卡车停在了晋城八路军办事处的门口,急迫地要去延安的人们欢天喜地地往车上搬行李,背包、大皮箱、麻袋、木箱,甚至连羊都推上去了两只。这是那对逃婚的情人专门从集市上买来的,人们已经得知延安生活很艰苦,那个富家子弟曾对他的恋人说,我们自己养羊,我去参加革命,你在家当我的牧羊姑娘。那对羊死也不肯上车,乱蹶蹄子,好不容易抱上车,它一纵身又越过车挡板逃了。人们又乱哄哄地满地抓羊。在一通手忙脚乱后,领队清点人数,点来点去,发现少了一个人。
赵岑不见了。
刘苍璧急得一头汗,院里院外到处乱窜,扯开嗓子大喊。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也在帮忙寻找。又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还是不见人。最后杨主任失望地说:“算了,不找了。这种人去了延安也会当逃兵。”
卡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晋城,刘苍璧还在四处张望,车已经开出几十里地了,他还认为赵岑会忽然出现在某个路口、某棵树下,向他们挥手。连绵的山梁到处灰扑扑的,一个人影也不见。赵岑看来是赶不上这趟通往革命圣地的汽车,存心与革命的道路背道而驰了。难道他不想去上鲁艺了吗?难道他被延安的艰苦吓倒了吗?显然这都不是理由。刘苍璧怎么也不会相信,一个敢参加敢死队的人,一个从江西战场实习回来后就一心向“左”的人,一个奉鲁迅为祖师爷的人,在再迈一步就可到延安的关键时刻,会怕吃苦,会放弃对进步的追求,放弃上鲁艺的机会。
一路上,车上的年轻人慷慨激昂地唱着革命的歌儿。“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刘苍璧想起赵岑曾经给他吟诵过的这句古诗,想起他们“联大三剑客”离开军校时,在成都的一家小酒馆喝的道别酒,想起他们对未来人生是向左转还是向右行的争论,他和赵岑一方,廖志弘一方,军旅诗人说我对你们这些左啊右的不感兴趣,我只想杀日本鬼子。等我们打败了日本人,我回去念书,写诗,同样不管左右,我本一书生。刘苍璧坚持说,无论打日本人还是建设国家,都是要讲主义的。赵岑那时就像刘苍璧的应声筒,说主义是要分左右的,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要作出选择。刘苍璧还想起他们在联大念书时,有一天赵岑塞给他二十元钱,说学长,这一阵日本飞机炸得凶,不要去挣那份玩命钱了。
陕北高原的天空越来越晴朗了,黄色的大地波浪起伏,像黄河之水天上来,也像黄色的人群前赴后继。刘苍璧悄悄抹了把眼泪,为赵岑。
“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赵岑这个龟儿子临阵脱逃,比人家逃婚跑得还快。为啥子?你今晚就看在老同学、老战友的分上,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吧。这不是审讯。你放心,‘文革’都结束了,不会再搞运动整人。你想到啥就说啥吧。”
天都快亮了,两个老兵都还没有睡意,周荣嘴里虽说不是审讯,但他就像个一心要从对方口里挖出一切秘密的审讯者。其实很多时候赵广陵不用周荣问就自己竹筒里倒豆子般稀里哗啦地倾诉出来了。在过往历史的许多细节上,两人还互相更正。不,不是76师304团,是67师304团。对对,这话我说过,但不是在你说的那个场合说的。你记错了,这个事不是我干的,是廖志弘干的。哎呀,这事我想不起来了,当初是咋个回事?有历史沧桑的人,逆流而上时,也会发现两岸风光无限,激流险滩已如脚下泥丸,狂风骤雨已成谈笑资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么一把岁数的人了,共产党国民党的监牢都坐过了,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了,就当这是一次历尽劫波兄弟在的忆旧吧。而回忆,不过是为了战胜时间,拒绝遗忘。他们已经被迫遗忘得太多太多。
“你还记得李旷田李老师吧?”赵广陵忽然插开话题问。
“记得。‘文革’前省文联的主席,大作家嘛。”
“他还是我们联大文法学院的老师呢。只是他来的那一年,我们刚好去上军校了。”
“哦,在联大时,我对他没有印象。”
“他就是从延安回联大教书的。”
“噢,老延安了嘛。”
“‘文革’闹得最凶那阵,也关在这里。可惜啊,那么好一个作家,没有熬过那个坎。自杀了。”
“这事我知道,前不久去省里开会还说要给他平反昭雪。可惜了一个好同志啊。”
“我们是狱友,一起蹲黑牢。为了帮他出来晒晒太阳,我教会了他一些木匠手艺。没想到啊,有一天我们去山下买木工的材料,钉子啊松香啊土漆什么的,他忽然跑到江边,站在一块岩石上,回头望了我一眼,好像说了句什么,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跳下去了。”
两人都沉默良久。周荣问:“那一阵,他们批斗他很凶吗?”
“岂止是批斗,隔三差五地拉我们去陪法场。你的神经就是钢筋做的,也会崩断的。”
“这帮混账法西斯!”
赵广陵忽然呜咽起来,又蹲在了地上。“如果不是和李老师做狱友,我可能也扛不过去啊。是他一直在鼓励我,教化我。一个人在没有未来的时候,只有靠过去活着。而我们的过去又是反动的,有罪的。这就像你肚子饿了要吃饭,但是米是发霉的、腐坏了的。你的未来是一片荒原,什么都不会长,你只有靠霉烂的过去苟活。”
“唉!”周荣重重叹了口气,上前去搀扶赵广陵,“起来吧。记住了,以后跟我说话不准蹲着。”
赵广陵站起来,没有坐下,走到窗子前推开了窗户,窗外星空灿烂,凉风山泉水一般流淌进来。“延安的种子就是李老师最先在我心里种下的。那时他在联大给我们上大二国文,讲秦汉古文。一节课里有一多半的时间在讲他当年如何蹲北洋政府的监狱,如何去了延安那片空气纯净、阳光明媚的地方。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课本都丢在一边去了。可到考试时,同学们哪里还默写得出贾谊的《过秦论》,班固的《苏武传》。李老师这个人太有意思了,他拿着一堆批改后的试卷,让人在五米处画了一根线,跳到一张凳子上,口里念念叨叨,‘天皇皇地皇皇,本班有个补考郎,过往君子念三遍,诸君及格要过线。’然后挥手将试卷向前一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