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松山之逢(第2/7页)
秋吉夫三不会跟随这种庞大的旅行团,他有自己的使命。他这次只带了芳子小姐一同上松山,还是在她的一再要求之下。在他和赵广陵的斗智斗勇中,他不愿芳子小姐看到自己的再次失败。
这一次来到中国,秋吉夫三聪明多了,他再不会去触碰中国人“弱者的自尊”,况且现在中国看上去正在强大起来了,不再是那种不知山外有山的国度。他认为他对中国的了解已经足够多,就像他带着芳子小姐来到松山,在大垭口没有见到赵广陵,他便自信地对芳子小姐说:
“让我们去关山阵地吧,重庆军当时叫子高地。那是松山的主峰,赵先生是个知道占据主动的人。”
松山其实是由大小数十个山头组成的巍峨山系,当年远征军为了给各部队明确攻击任务,将其分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和“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以及若干用阿拉伯数字编号的小高地,而自负的日军守备队则按阵地上坚守指挥官的名字来命名,他们倒是真正做到了人在阵地在,人亡阵地亡。松山最高峰子高地的工事最为坚固,远征军久攻不下,伤亡惨重,最后从半山坡挖坑道下去,用专程从加拿大空运来的三千公斤TNT炸药一举炸毁。子高地一破,松山日军守备队的气数便将近了,但残存日军还是在其他高地上负隅顽抗了十八天才被彻底肃清。秋吉夫三是在“辰”高地上被赵广陵和廖志弘联手俘获的,自他被俘后,松山战役还打了一个多月。因此他对后面的战况也不甚了解,他需要赵广陵的帮助。
直到今天,子高地上还有两个足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漏斗状大坑。坑内长满了荒草和飘落的松毛。“当时被重庆军炸死在里面的日军士兵有四十二名,那个擅长写诗的辻义夫大尉就战死在这里。”秋吉夫三对芳子小姐说,“真是可惜啊,要是辻义夫大尉能活到战后,日本会多一个诗人呢。”
“那可不一定。把烟灭掉!”
两个正想为阵亡的日军点烟做祭奠的日本人,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他们先是看到一只硕大的黑色老山羊,扛着两只刚硬的角向他们顶来,然后才看见赵广陵从松树林中钻了出来,他颔下的白色胡须和老山羊黑色的胡须让芳子小姐印象深刻。
山羊逼迫他们不得不掐灭了烟头,退到大坑边。赵广陵“喏、喏”两声,老山羊才停止了攻击。这让两个日本人很稀奇,中国的山羊难道也知道两个民族过往的仇恨吗?
“赵先生,你好。”秋吉用英语问候道。
“风干物燥天,你们还想在松山放一把火吗?”赵广陵并不客气。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们忘记了你们中国的规矩。”芳子小姐双手合十真诚地说。
“你们什么时候在中国遵守过规矩?”
“赵先生,请不要生气了,我们是来专程拜访你的。”秋吉夫三谦卑地笑着说。
“拜访我跑到这山上来?来拜鬼的吧?跟我走。”
赵广陵说完兀自转身下山,两个日本人面面相觑,但那只老山羊用凶狠的眼光盯着他们,如果再不走,它笃定是要冲上来的。
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在赵广陵的家里看到了一个堪称世界唯一的私人博物馆。这是主人的卧室旁边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而且还可以看出馆主的匠心独运。在屋子的东面,十二顶远征军钢盔、军帽成三角战斗队形,面对西面排成两排的七顶日军钢盔,它们都用高一米七左右的木棒支撑着,仿佛是两军对垒。有的钢盔上还有弹洞弹痕,还有硝烟的痕迹,更有不屈的灵魂在萦绕。在钢盔阵的后面,陈列的是两军在战场上用过的遗物,从残破的炮架,到一颗三八枪的弹头,秋吉甚至还看到一个慰安妇用过的化妆盒,还有两块慰安所里的慰安妇名牌,木片做的名牌虽然已经散发出陈年的腐味,但上面的名字还清晰可辨,一个叫“花子”,一个叫“美枝子”。当年他或许用日军军票买到过这两块牌子所代表的女人,买到过忘却恐惧的片刻欢乐,可他已经想不起这两个慰安妇了。
战争在这个中国老兵家里,永远没有结束。而心里的仇恨呢?秋吉夫三不知道。
但他看得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秋吉很聪明地选择了面对两军阵前的中央下跪,这就让赵广陵一时辨不清他给哪方下跪。赵广陵这些年不是缺乏怜悯和宽容,而是他不能容忍昔日的手下败将趾高气扬。他们来到这片土地上,如果跪下了,才是应有的态度。
秋吉夫三感叹道:“赵先生,真是让人惊讶啊,你竟然收藏有这么多战争遗物!”
“这还只是一部分,三分之一都不到。”
“这些宝贝即便在我们‘滇西战役战友联谊会’里,也见不到的。”
“你们怎么会陈列自己的罪证?”赵广陵反问道。
秋吉夫三尴尬地笑笑,说:“赵先生,我们都老了,都不是一杯烈酒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平和地喝一杯茶呢?”
“我这里只有酒。”赵广陵抱出一个土陶罐来,放到桌子上,摆出两个杯子,挑衅地问,“这次你表现好,可以请你喝酒了。你敢喝吗?”
“啊,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我们是自古老兵都寂寞,只有浊酒诉衷肠了。”秋吉双手合十,向赵广陵深深鞠一躬,“非常荣幸,赵先生,我今晚要和你痛快地喝一杯!”
“我也想喝。”芳子小姐也鞠一躬,“请关照,赵先生。”
赵广陵准备酒菜时,他的在农场工作的侄孙赵厚明赶过来了。对赵厚明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家里来了“日本贵宾”,自然是倍感荣耀的事,可以在农场和他的那帮小青工们吹上三天三夜。这小子快三十了,还没有说上媳妇,急得常怪他二爷只能帮他找个农场工的工作。当初二爷你要是去了台湾,我不是可以到台湾为你养老了?你在外面这一辈子都混些什么嘛。还责怪我不多读书。这是他经常在他二爷面前的抱怨。赵广陵对这个不成器的侄孙常常是说也不是,打也不能。谁叫你自己没有后呢。
酒喝上后,赵厚明插不上长辈们的话,因为他们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叙说他们的共同经历,他只有一杯又一杯地敬酒。秋吉夫三送给他一台索尼傻瓜相机,让他激动得恨不得下跪,赵广陵用刀子一样的眼光也阻止不了他殷勤伸出的手。但秋吉马上又翻出一包药来,对赵广陵说,听说你胃不好,这是日本最好的胃药,请收下吧。如果有效,我会经常给赵先生寄来。谁能拒绝别人对一个病人的关心呢?
也亏得赵厚明能喝,几下就把秋吉夫三喝高了。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酒就是一条逆水之舟,载着他们驶向历史的纵深处。秋吉夫三双手按在膝盖上,不断地鞠躬,不断地摘下眼镜拭眼泪。他说: